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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诺夫:我正在看书呢……待会儿再…… 鲍尔金:不行,不开玩笑,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不要纠缠不休了! 鲍尔金:我亲爱的伙计,一定得告诉我,你难过不难过? 伊凡诺夫:我难过的是你这浑身的伏特加味儿。米沙,这叫人恶心! 鲍尔金:(笑)我有酒味儿吗?多么奇怪呀……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说真的。在普列斯尼基,我遇见了那个检察官,我得承认,我们每人都干了有八杯的样子。喝酒对人有害,实在是。我说,这对人有害,是不是?是呢,还是不是呢? 伊凡诺夫:这真叫人受不了……你得明白,你这简直是发疯…… 鲍尔金:好啦,好啦……我对不住,我对不住……上帝祝福你,清清静静地坐着吧……(站起来,走开)多古怪的人哪,连话都不能跟他们谈!(走回来)啊,对啦,我差一点儿忘了……给我八十二个卢布。 伊凡诺夫:什么八十二个卢布? 鲍尔金:明天付给雇工的啊。 伊凡诺夫:我还没有拿到钱呢。 鲍尔金:非常感谢!(模仿着)我还没有拿到钱呢……可是雇工应当给工钱,不应当给吗? 伊凡诺夫:我不知道。我今天没有钱。等到下月一号我领了薪水吧。 鲍尔金:跟这种人说话可真叫好……雇工们可不能等到一号有钱才来呀;他们明天早晨就来…… 伊凡诺夫:那,我可有什么办法呢?你可以割断我的喉咙,可以把我切成碎块儿……你这种习气够多么讨人厌啊,总是在我看书或写东西的时候,或者……来打搅我。 鲍尔金:我问你,雇工该给钱不该?可是跟你说又有什么用呢!(摇手)他还是个乡下绅士呢——该死的,还是一个地主呢……最新式的耕种方法……三千亩地,可口袋里没有一个钱……有酒窖子,可没有开瓶塞的钻子……我明天就把那三匹马卖掉!卖!我把燕麦已经卖了青,现在我就去卖黑麦!(在台上大步子来回走)你以为我会犹豫吗?嗯?不,那你可就想错了人啦…… 二 人物同上。沙别尔斯基(在幕后)和安娜·彼特罗夫娜上。 房子里,沙别尔斯基的声音:“跟你一块演奏可真困难……你跟塞了馅的梭鱼一样,没耳朵,再说,你的指法也真可怕!” 安娜·彼特罗夫娜:(出现在开着的窗口前)刚才是谁在这儿说话?是你吗,米沙?你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呀? 鲍尔金:光是你的Nicolas-voilà,就足够把人逼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啦! 安娜·彼特罗夫娜:我说,米沙,叫人弄点干草来,铺在棒球场上吧。 鲍尔金:(用手向她一挥)请不要打搅我…… 安娜·彼特罗夫娜:哎呀!这叫怎么一个说话的样子呀……这种口气和你不相称。如果你想叫女人们爱你,你就永远也不要对她们发脾气,或者摆那么大的架子。(向她丈夫)尼古拉,咱们到干草堆上翻斤斗玩去吧! 伊凡诺夫:站在打开的窗口,对你的身体不好,安妞塔。请到里边去……(喊)舅舅,关上窗子。 窗子关上。 鲍尔金:不要忘记,两天以后,你得付给列别捷夫利息。 伊凡诺夫:我记得。今天我就要到列别捷夫家去,请他等一等。(看表) 鲍尔金:你什么时候去? 伊凡诺夫:这就去。 鲍尔金:(热切地)等一会儿!我相信今天确实是萨沙的生日……喷——喷——喷……可我怎么给忘了呢……什么记性呀!(四下里跳跃)我也去——我也去。(歌唱似的说了一句)我也去……我去洗个澡,好好嚼它几口纸烟,嗅上三滴阿莫尼亚水,不管什么事我就会有精神再去干它一下了……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亲爱的呀,我的可爱的人呀,我心上的天使呀,你总是苦闷,总是抱怨,总是无精打采的。可是,你就半点儿也不知道,咱们两个人要是合起手儿来,能做出多大的事业呀!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准备为你去干……你愿不愿意我为了你去娶玛尔夫莎·巴巴金娜呀?这个寡妇的财产,一半归你……不,不是一半,全部,全部归你! 伊凡诺夫:这些无聊的胡话,千万打住吧。 鲍尔金:说正经的,这不是胡话!你让我娶玛尔夫莎吗?她陪过来的财产,咱们一人一半……可是你看,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呢?好像你会了解似的。(模仿着)“这些无聊的胡话,千万打住吧。”你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聪明人,只是你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味儿。你知道,一点也没有那种劲儿……咱们得好好干一下,叫他们羡慕得要命……你是个疯子。如果你是个正常的人,你就能够一年弄到一百万。比如说吧,我此刻如果有两千三百个卢布,半个月以后,我就能有两万。这你不信吗?你管这也叫无聊的胡话吗?不是啊,这可不是无聊的胡话……不信你给我两千三百个卢布,一个星期以后,我准给你弄来两万。河对岸奥甫夏诺夫正要出卖一块地皮,和我们正面对面,要两千三百卢布。那块地皮咱们要是买下来,河的两边可就都是咱们的啦。如果河两岸都是咱们的呢,你明白,咱们当然就有权利把河给拦上一道坝,咱没有这权利吗?咱们就宣扬出去,说要盖一座磨坊。只要咱们一叫大家知道咱要拦上水坝啦,那么,住在下游的人,马上就都得轰动起来,那咱们可就要说啦—— Kommen sie hier,你们要是不愿意有这道坝,你们就出钱吧。你明白吗?扎列夫工厂,准得给咱们五千,科罗尔科夫准是三千,修道院准是五千…… 伊凡诺夫:这都是满嘴胡话,米沙……如果你不想和我吵起来,这些计划你就自个儿留着用吧。 鲍尔金:(坐在桌子上)当然喽……我早知道准是这样……你自己什么也不干,可也不许我干。 三 人物同上,沙别尔斯基和里沃夫上。 沙别尔斯基:(正和里沃夫走出房子)医生们和律师们恰恰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律师只抢你的钱,可是医生呢,又抢你的钱,又害你的命……我说的可不是在座的。(坐在长凳子上)都是些走江湖的,投机取巧的啊……也许,在阿尔卡吉亚,常例里边或许有几个例外。但是啊……我这一辈子里头,在医生身上花去的就有两万左右,可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医生,叫我觉着他不是一个领了执照的骗子的。 鲍尔金:(向伊凡诺夫)是嘛,你自己什么也不干,可什么也不叫我干。所以咱们才没钱啦…… 沙别尔斯基:我再说一遍,我说的可不是在座的……也许有例外,虽然实在是……(打呵欠) 伊凡诺夫:(合上书)你觉得怎样,大夫? 里沃夫:(回头望望窗子)还是我早晨跟你说的:她必须立刻到克里米亚去。(在台上来回踱着) 沙别尔斯基:(咯咯地笑)克里米亚!米沙,你和我为什么不打定主意当个医生去呢?这多么容易呀……每逢昂戈夫人和奥菲利娅因为没事做而发起喘来,咳嗽起来,你马上拿过一张纸来,按着你那行当的规矩,开上这么一个药方就得了:第一,要个年轻的大夫;再呢,到克里米亚旅行一趟,在克里米亚找个鞑靼向导…… 伊凡诺夫:(向沙别尔斯基)咳,住嘴吧!你怎么这样没完没了哇!(向里沃夫)要到克里米亚去,得有钱。即使我真能想得出办法,她也绝对不肯去。 里沃夫:肯,她肯去。 停顿。 鲍尔金:我说,大夫,安娜·彼特罗夫娜真的病得非到克里米亚去不可吗? 里沃夫:(回头看窗子)是的,她是肺痨。 鲍尔金:哟……这可真糟……我早就觉得她那样子好像活不长了。 里沃夫:但是……声音不要这么高……她在屋子里会听见的。 停顿。 鲍尔金:(叹着气)这样的生活啊……人的生活就像野地里长得漂漂亮亮的一朵花,来了一只山羊,把它吃了,那么,这朵花就算没有了。 沙别尔斯基:什么都是荒谬、荒谬、荒谬的啊……(打呵欠)荒谬和骗局。 停顿。 鲍尔金:听我说,先生们,我一直在教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怎样去弄钱。我刚才还给他想了一个堂皇的计划呢,只是他跟往常一样,总是泼冷水。劝不动他……你们就看看他的样子吧:伤感、忧郁、消沉、神经衰弱、垂头丧气…… 沙别尔斯基:(站起来,伸懒腰)你给谁都想过计划,你这个天才。每个人你都教给他怎样去生活,你似乎也可以在我身上试一回呀……给我上一课,你这个有智谋的人,给我指出一条出路吧…… 鲍尔金:(站起来)我洗澡去……再见了,先生们。(向伯爵)你能走的路子多得很……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不出一个星期,准能进两万。(走) 沙别尔斯基:(跟上他)用什么办法呢?喂,教教我。 鲍尔金:用不着教。很简单。(走回来)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给我一个卢布!(伊凡诺夫一句话没有说,把钱给他)Merci!(向伯爵)你手里的王牌还多得很哪。 沙别尔斯基:(跟上他)那么,这些王牌都是些什么呢? 鲍尔金: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不出一个星期,即使不往多处打吧,也准能进三万。(和伯爵下) 伊凡诺夫:(停顿一下之后)多余的人,多余的话,非得回答不可的无聊问题——这一切,都叫我厌烦得非常不舒服啊,大夫。因此我逐渐变得好发脾气、急躁、粗暴了,连自己也都不知道怎么这样庸俗了。我成天不断地头疼;我睡不着觉,耳鸣……然而又没有法子把这一切摆脱掉……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哇…… 里沃夫:我要跟你郑重其事地谈一谈,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 伊凡诺夫:谈什么? 里沃夫:关于安娜·彼特罗夫娜。(坐下)她不肯到克里米亚去,可是跟你一块儿去,她会肯的。 伊凡诺夫:(沉思)一块儿去,我们就必须有那笔费用。而且,那么长的一个假,我也请不下来。今年的休假,我早已度过了…… 里沃夫:好,情形就算是这样吧。那么,再谈另外一点。治疗肺痨,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心情绝对平静,可是你的太太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会儿的安静。你对她的态度使她一刻也不能平静。原谅我,我有点儿激动,所以我要坦白地跟你说说。你的行为是在要她的命啊。 停顿。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不要再叫我对你保持这种印象了吧! 伊凡诺夫:这话都对,十分对……我早料到我是非常有罪的。然而,我的思想完全混乱了,我的灵魂被一种惰力给麻痹了,因此,我没有能力来了解我自己。无论是别人或者是我自己,我都不了解……(看着窗子)我们的话可能会让人家听见的,咱们去散散步吧。(他们站起来)我很想把整个经过,从头对你讲讲,我亲爱的朋友,不过,话太长啦,又那么复杂,说到明天早晨我也说不完哪。(他们走开)安妞塔是一个不平凡的、少有的女人……为了我,她改变了她的宗教,抛开了她的父母,放弃了财产,而且,倘若我要求她再多牺牲一百样,她也会连眼都不眨地马上去做。然而我呢,我没有一点不平凡之处,我没有牺牲过一样。不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啦……整个的要点,是,亲爱的大夫啊,(迟疑)是……总而言之吧,结果,都是因为,结婚的时候,我是热情地爱她的,我也发过誓,要永远爱她。可是……过了五年,她还爱我,而我……(一个绝望的手势)你刚刚告诉我,说她不久就要死,我既没有感到疼爱,也没有感到惋惜,却只感到一种空虚和疲倦……如果有人从外表上看我,我的神色一定是叫人害怕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灵魂是怎么啦。(他们沿着园径走下) 四 沙别尔斯基上,接着,安娜·彼特罗夫娜上。 沙别尔斯基:(笑着)说实在的,这个流氓可不平常,他是一个天才,一个专家!我们应当给他立起个铜像来。各种各样的现代坏招儿,全都混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律师的、医生的、小商人的和会计员的。(坐在凉台最下一层台阶上)可是我相信他还是绝没有毕过什么业!这就是他这么叫人吃惊的地方啦……如果他再吸收过点儿文化和学问,那他准会成为多么有天才的一个大流氓呀!他会说:“你能一个星期的工夫弄到两万,你手里还有一张王牌中的王牌哪,你的头衔哪。”(笑)他说:“哪一个有陪嫁的姑娘都会嫁给你……”(安娜·彼特罗夫娜打开窗子,往下望)“你要我给你跟玛尔夫莎做媒吗?”Qui est ce que c’est玛尔夫莎?哈,就是那个像洗衣婆的巴拉巴尔金娜……巴巴卡尔金娜…… 安娜·彼特罗夫娜:是你吗,伯爵? 沙别尔斯基:什么事?(安娜·彼特罗夫娜大笑)(学着犹太人的口音)有什么可笑的? 安娜·彼特罗夫娜: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来了。你还记得吗,你吃晚饭的时候说过:“一个叫人饶了的贼,一匹马……”是怎么说的来着? 沙别尔斯基:一个受了洗礼的犹太人,一个叫人饶了的贼,一匹治好了病的马——价钱都一样。 安娜·彼特罗夫娜:(笑)你就连说一句最平常的笑话,都得不怀好意。你是一个不怀好心的人。(认真地)不开玩笑,伯爵,你是很不怀好心的。你总是骂人,发牢骚。你认为什么人都是流氓、无赖。老实跟我说说,你可说过谁一句好话? 沙别尔斯基:为什么要这样对证审问呀? 安娜·彼特罗夫娜:咱们在一所房子里住了五年啦,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你平平静静地、不带一点恶意和嘲笑地谈别人。人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你真把自己想象得比谁都好吗? 沙别尔斯基: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想法。我是一个恶棍,一只长着天灵盖的猪,我是mauvais ton ,一个老无赖,和别人一样。我总是骂我自己。我是谁呀?我是个什么人呀?我阔过,自由过,相当幸福过,可是现在呢……我是一个食客,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一个丢了体面的小丑啦。我愤恨不平,我藐视一切,这样,别人就嘲笑起我来啦。等我再嘲笑他们,他们又向着我悲伤地摇摇头说,这个老东西神经错乱啦……而更多的时候,他们连听都不想听我的话,连理都不理我…… 安娜·彼特罗夫娜:(轻轻地)它又吱吱地叫了。 沙别尔斯基:谁叫? 安娜·彼特罗夫娜:猫头鹰。它每天晚上叫。 沙别尔斯基:由它叫去。再坏也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罢了。(伸懒腰)啊,我亲爱的萨拉呀,我要是能赢上十万或者二十万卢布,我就会做出一两样事情来叫你看看!这儿你就再也见不着我啦。我就会躲开这个藏身的小窟窿啦,就会躲开这份布施的面包啦……直到我的末日我也不会再到这儿来啦…… 安娜·彼特罗夫娜:你真要赢一大笔钱的话,那你都要干些什么呢? 沙别尔斯基:(思索了一会儿)我先要到莫斯科,去听听那些吉卜赛人卖的唱。然后……然后我就要动身到巴黎去。我就在那儿租一层房子,到俄国教堂去…… 安娜·彼特罗夫娜:还干些什么呢? 沙别尔斯基:我就整天坐在我太太的坟头上想。我要在那儿一直坐到死。我太太是葬在巴黎的…… 停顿。 安娜·彼特罗夫娜:那可烦闷得有多可怕呀!我们再来一段二重奏好吗? 沙别尔斯基:好哇,去把乐谱找好吧。 五 沙别尔斯基、伊凡诺夫和里沃夫上。 伊凡诺夫:(和里沃夫从园径上走过来)你是去年才得到学位的,我亲爱的朋友。你还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而我是三十五岁的人了。所以我有权利向你进一点忠告。不要娶犹太女人,不要娶个有精神病的,也不要娶个女学究,而要选择一个平凡的、暗淡的、没有鲜明色彩或者过多的才华的。说实在的,要按照传统的方式建立你的整个生活。背景越暗淡,越单调,就越好,我亲爱的孩子。不要光凭自己一个人去和千万人对抗,不要向风车挑战,不要拿头往墙上撞……但愿上帝叫你避免各式各样的科学耕种法、惊人的学派、热衷的演讲吧……把自己关在你自己的壳里,尽上帝给你安排好的那一点点微小的职责……那要安乐得多,幸福得多,也正当得多。然而,我所经历过来的这种生活,它可是多么倦人啊!啊,多么倦人啊……有多少错误,有多少不公平的和荒谬的遭遇呀……(看见沙别尔斯基,激怒地)你总是碍别人的事,舅舅,你从来不让人安安静静地谈谈话! 沙别尔斯基:(哭声)咳,我真该死啊,哪儿也没有我藏身的地方啊!(跳起来,走进房子) 伊凡诺夫:(向他后影喊)哎呀,我对不住!(向里沃夫)我为什么伤他的心呢?是啊,我一定是精神错乱啦。我应当给我自己想点办法,我真应当…… 里沃夫:(激动中)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仔细听了你所说的话,可是……可是原谅我,我要坦白地说说,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先不说你的谈话,光是你的声音,你的声调,就充满了那么一种没有灵魂的自私,那么一种冰冷的无情……有一个跟你极亲近的人,因为爱你,现在快要死去了,她的日子有限了,可是你……你居然能够不爱她,居然能到处走来走去。给人忠告,还自以为……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你,因为我没有说话的天资,然而……然而你使我非常反感! 伊凡诺夫:也许是,也许是……你是个局外人,也许能够看得更清楚些……很可能你是了解我的……我敢说我是非常有罪的,非常……(倾听)我好像听见马车的声音了。我得去作准备了……(走到房子那里,站住)你不喜欢我,大夫,也不掩饰你的不喜欢。我真相信你有一副好心肠……(走进去) 里沃夫:(一个人)我这个可恨的弱点啊!我又错过了一个机会,没有把我应当说的话说出来……我一跟他谈话,就不能冷静!我一开口,刚说头一个字,这儿(指自己的胸口)就觉得那么窒息,那么难受,于是我的舌头就粘在喉咙上了。我恨这个达尔丢夫,这个傲慢的流氓,我恨他……看他,现在要出去了……他那可怜的太太,唯一的幸福就是要他守在身边,她靠着他才能活着,她哀求他花一个晚上陪陪她,可是他……他不肯!他待在家里觉得闷气,觉得抑郁。对不起,他如果在家里哪怕只待一个晚上,准会抑郁得把自己脑袋都打碎的。可怜的家伙……他必须有自由,好去干一件新的卑鄙勾当……哈,我知道你每天晚上到那个列别捷夫家里去是为了什么!我知道。 六 伊凡诺夫,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和安娜·彼特罗夫娜、沙别尔斯基同上。 沙别尔斯基:(正和安娜·彼特罗夫娜、伊凡诺夫走出来)真的,Nicolas,这可绝对不人道啊!你每天晚上出去,把我们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厌烦得我们一到八点钟就上床睡觉了。这可怕呀,这一点也不是生活!为什么你能去,我们就不能去呢?为什么? 安娜·彼特罗夫娜:让他去吧!让他出去吧,让他…… 伊凡诺夫:(向他的妻)你生着病怎么能出门呢?你病了,太阳一落山,你就不应当出去了……不信你问问大夫。你不是一个小孩子啦,安妞塔,你应当懂事……(向沙别尔斯基)可你要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沙别尔斯基:我呀,我情愿下地狱,到鳄鱼嘴里去,就是不要叫我待在这儿,我闷死了!我闷得发昏!谁都讨厌我。你把我丢在家里,本来是为了不叫她一个人闷气,可我只有骂她,使她苦闷! 安娜·彼特罗夫娜:让他去吧,伯爵,让他去吧!他既然出去快活,就让他出去吧。 伊凡诺夫:安妞塔,你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知道我出去不是为了找快活的!我必须去谈谈那笔债务。 安娜·彼特罗夫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解释?去吧!没有人留住你! 伊凡诺夫:喂,我们不要吵吧!那不需要吧? 沙别尔斯基:(哭声)Nicolas,亲爱的孩子,我请求你,带我去吧!我要到那儿去看看那些恶棍和混蛋,那也许能叫我开开心!复活节以后,我就一直哪儿也没有去过! 伊凡诺夫:(烦躁地)咳,好啦,去吧!你们够多么叫我厌恶呀! 沙别尔斯基:去?哈,merci, merci……(欢欢喜喜地挽住伊凡诺夫的胳膊,把他领到一旁)我可以戴你那顶草帽吗? 伊凡诺夫:可以,只是快着点!(伯爵跑进房子)你们个个都多么叫我厌恶啊!可是,哎呀,我这说的叫什么话呀?安妞塔,我对你说话的样子,是不可饶恕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好啦,回头见吧,安妞塔,我得在一点钟左右回来。 安娜·彼特罗夫娜:科里亚,亲爱的,留在家里吧! 伊凡诺夫:(情感激动地)我的可爱的,我可怜的不幸福的亲人,我求求你,不要阻止我晚上出门吧。我出去是残忍的,没道理的,但是,就让我没道理吧!我在家里郁闷得难堪哪!太阳一下山,我立刻就叫痛苦压倒了。多么大的痛苦啊!不要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发誓,我不知道!家里,是痛苦;我就到列别捷夫家去,到了那儿,更加痛苦;我就再回来,家里还是痛苦,就这样一直痛苦到天明……这简直是绝望啊! 安娜·彼特罗夫娜:科里亚……你留下来好不好?咱们就像从前那样谈谈……咱们就一块儿吃晚饭;咱们就读读书……那个好抱怨的老头子和我,为你学会了很多二重奏了……(抱住他)留下来吧!(停顿)我不明白你。像这样的情形,已经整整有一年了。你为什么变了呀? 伊凡诺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娜·彼特罗夫娜: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晚上跟你出去呢? 伊凡诺夫:你如果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说出来恐怕是够残忍的,但是,最好还是说明白了吧……我每一感到烦闷,我……我就开始不爱你了。每逢这种时候,我甚至怕看见你。简单地说吧,我必须躲开这个家。 安娜·彼特罗夫娜:烦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吗,科里亚?试着唱一唱,笑一笑,生生气,像你从前那样……留在家里吧,咱们来大笑啊,喝家里造的酒啊,那咱们立刻就能把你的烦闷赶走啦。我来给你唱好吗?要不然,咱们坐在你的书房里,像从前那个样子,坐在黑地里,由你把你的烦闷说给我听……你的眼里充满了多少痛苦啊!我要盯着它们看,我要哭,那咱们两个人就都会觉得舒服多了……(笑,同时又哭)不然,科里亚,可会是什么原因呢?是花朵每逢春天又开了,而愉快一去不再来了吗?是吗?那么,去吧,去吧…… 伊凡诺夫:替我祈祷吧,安妞塔!(慢慢往前走,又停下来沉思)不行,我不能。(下) 安娜·彼特罗夫娜:去吧……(坐在桌边) 里沃夫:(在台上踱来踱去)安娜·彼特罗夫娜,你得定下一个规矩,一到钟打六下,立刻进去,一直在屋子里待到天明。黄昏时候的寒凉,对你是不好的。 安娜·彼特罗夫娜:是,先生! 里沃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在严肃地说话啊。 安娜·彼特罗夫娜:可我不愿意严肃。(咳嗽) 里沃夫:是不是,你看,你已经咳嗽起来了。 七 里沃夫、安娜·彼特罗夫娜和沙别尔斯基上。 沙别尔斯基:(戴着帽子,穿着外衣走出来)尼古拉呢?马车在那儿了吗?(急忙走过来,吻安娜·彼特罗夫娜的手)晚安,我的美人!(做着鬼脸)Gewalt!(学着犹太人的口音)原谅我吗?(急忙下) 里沃夫:这个小丑! 停顿;远远地,手风琴声。 安娜·彼特罗夫娜:多么沉闷啊!马车夫们和厨子们都弄起一个跳舞会来了,而我……我似乎是被遗弃了。叶甫盖尼·康斯坦丁诺维奇,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呀?过来,坐下! 里沃夫:我坐不安宁。 停顿。 安娜·彼特罗夫娜:他们正在厨房里奏着《绿雀歌》呢。(唱)“绿雀啊,绿雀啊,你到哪里去了啊?在小山底下喝伏特加去了吗?” 停顿。 大夫,你有父母吗? 里沃夫:我的父亲死了,母亲还在。 安娜·彼特罗夫娜:你想念你的母亲吗? 里沃夫:我没有时间想念她。 安娜·彼特罗夫娜:(笑)花朵每逢春天又开了,愉快一去不再来。这是谁对我说过的?让我想想……我相信就是尼古拉他自己。(倾听)那只猫头鹰又在吱吱地叫了! 里沃夫:就由它叫去吧。 安娜·彼特罗夫娜:我在想,大夫,命运对我不公平啊。好多人也许并不比我好,却都幸福,而且他们的幸福是没有付过一点代价就得到的。我却付出了一切,绝对的一切!这是多么大的代价呀!为什么要我付出高得这么可怕的利息呢……我善良的朋友,你对我说话是极其谨慎的——你是这样的谨慎,生怕把实情告诉给我,可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讲这个是叫人心烦的。(带着犹太人口音)请原谅!你会讲笑话吗? 里沃夫:不会。 安娜·彼特罗夫娜:尼古拉会讲。所以我才对人们的不公正感到诧异啊。他们为什么不以爱还爱,却用虚伪来回答真实呢?告诉我,我的父母要恨我到几时呢?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六十里,可是无论日夜,甚至在我的梦中,我都感觉到他们的恨意。可是你叫我怎样去了解尼古拉的烦闷呢?他说只是在晚上,当他被烦闷压倒的时候不爱我。那我了解,也能体谅。然而,就请想象一下,如果他有一天竟完全厌倦了我,那会怎么样啊!自然,那不可能。但是——如果他真是那样呢?不,不,这我连想都不应当去想。(唱)“绿雀啊,绿雀啊,你到哪儿去了啊……”(一惊)我的脑子里起的是多么可怕的念头啊!你还没有结婚,大夫,所以有许多事情你是不能理解的…… 里沃夫:你说你对别人感到诧异……(坐在她旁边)不,我……我诧异的倒是——我诧异的倒是你!来,解释解释,叫我明白明白。像你这么一个聪明、正派,几乎是一个圣徒的人,居然随便任人无耻地欺骗,被人拉进这个猫头鹰的窝里来,这是怎么回事呀?你为什么待在这儿?你和这个冷酷的、没有灵魂的……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不过我们抛开你的丈夫不谈吧!你和这些庸俗的、空虚的环境,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啊,奇怪呀……那个永不住嘴地抱怨的、执拗的、疯疯癫癫的伯爵,那个面貌可憎的恶棍米沙——世上顶大的一个流氓……你待在这里,为的是什么呢?对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安娜·彼特罗夫娜:(笑)这恰恰是他有一阵时常说的话呀。一个字都不差……不过他的眼睛大一些,一激动地谈起什么事情来,眼光就像煤火那样发出光芒……说下去吧,说下去! 里沃夫:(站起来,用手一挥)要我说什么呢?进去! 安娜·彼特罗夫娜:你说尼古拉是这个、是那个,这样、那样。你怎么了解他呀?你以为你半年就能够了解一个人吗?他是一个出色的人,大夫。我可惜的是,你没有在两三年以前就认识他。现在他是烦闷的、忧郁的,他不讲话,什么事也不干。可是在往日啊……他是多么迷人呀!我头一眼就爱上了他。(笑)我用眼一看,捕鼠机就砰的一声扣上了!他说“来吧”……我就割断了一切,你知道,就像一个人用剪子剪掉枯树叶子似的,我就跟着他来了。现在,可就不同了。现在,他到列别捷夫家里去跟别的女人们散心,而我……却坐在这个花园里,听着猫头鹰叫……(更夫的打更声)你有弟兄吗,大夫? 里沃夫:没有。(安娜·彼特罗夫娜突然啜泣起来)咳,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啊? 安娜·彼特罗夫娜:(站起来)我忍不住了,大夫……我要到…… 里沃夫:到哪儿? 安娜·彼特罗夫娜:他去的那儿……我要去。你去叫人把马给套上。(跑进屋子) 里沃夫:不行,我应当绝对拒绝在这种情形下医疗一个病人,他们分文不给我还不够,同时还要把我的灵魂都给搅乱了!……不行,我拒绝!这我受不了……(走进屋子) ——幕落 第二幕 列别捷夫家的一间会客室;一道门,面对观众,通花园;左右各有门。华丽的旧式家具。七星吊灯,七星灯台,画——都用粗布罩着。 一 齐娜伊达·萨维什娜、科西赫、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叶戈鲁什卡、加夫里拉、一个女仆、做客的老太太们、青年们和巴巴金娜。 齐娜伊达·萨维什娜坐在沙发上,老太太们坐在她两旁的圈椅上,青年客人们坐在普通椅子上。背景处,靠近通往花园的路口,大家正在那里打纸牌:其中有科西赫、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和叶戈鲁什卡。加夫里拉站在右门旁;一个女仆托着一盘糖果,在四下里转。整幕都有客人穿过舞台,从花园到右门,来来回回地走过。巴巴金娜由右门上,向齐娜伊达·萨维什娜走去。 齐娜伊达:(愉快地)我亲爱的玛尔法·叶戈罗夫娜! 巴巴金娜:你好吗,萨维什娜?我真荣幸,能够来祝贺你的生日。(接吻)上帝赐给…… 齐娜伊达:谢谢你,亲爱的,我真高兴……怎么样,你好吗? 巴巴金娜:实在好,多谢你。(靠着她坐在沙发上)你们都好呀,年轻的人们! 客人们站起来,鞠躬。 第一客人:(笑)年轻的人们……那你就老了吗,这么说? 巴巴金娜:(叹一口气)咳,我准知道我不能再说自己年轻啦…… 第一客人:(恭恭敬敬地笑着)绝不说假话,你还要怎么样呢?看上去你不像是孀居的,随便哪个小姑娘,都得差你几分。加夫里拉把茶递给巴巴金娜。 齐娜伊达:(向加夫里拉)你怎么这样敬茶呀?拿点果子酱、酸梅子的或者什么的来。 巴巴金娜:请不要费事啦。多谢多谢了…… 停顿。 第一客人:你的马车是打木什基诺走的吗,玛尔法·叶戈罗夫娜? 巴巴金娜:不是,是打扎伊米舍走的。这条路比那条好走些。 第一客人:当然喽。 科西赫:黑桃二。 叶戈鲁什卡:帕斯。 阿夫多季雅:帕斯。 第二客人:帕斯。 巴巴金娜:奖券已经涨得吓人啦,齐娜伊达·萨维什娜,亲爱的。这都没听见说过:第一期抽签的,值到二百七十了,第二期的也将近二百五十了。以前从来没有涨到这么高过…… 齐娜伊达:(叹息着)这对于手里买得多的人,倒是桩好事情。 巴巴金娜:可不要那么说,亲爱的。价钱虽然这么高,可是把钱放在那上头也并不合算。光是保险费就能把你逼疯了。 齐娜伊达:也许是这样。不过究竟啊,我亲爱的,买了总是有希望的……(叹气)上帝是可怜人的。 第三客人:依我看,mesdames ,我认为如今的年月,有资本是不合算的。投资吧,只能分到很小的红利,把钱放在商业里呢,又极端冒险。依我看,mesdames,现下手里有资本的人,他所担的风险,要大过一个…… 巴巴金娜:(叹息着)这是实话!(第一客人打呵欠)在太太们面前,难道可以打呵欠吗? 第一客人:对不住,mesdames,我这是不当心。 齐娜伊达·萨维什娜站起来,由右门下。 长时间停顿。 叶戈鲁什卡:方块二。 阿夫多季雅:帕斯。 第二客人:帕斯。 科西赫:帕斯。 巴巴金娜:(向旁边自语)哎呀,这够多么闷人哪! 二 齐娜伊达·萨维什娜和列别捷夫上。 齐娜伊达:(由右门走出,轻轻地)你一个人死待在那儿干什么!好像是个演女主角的似的!来陪着客人们坐坐。(坐在自己原来的地方) 列别捷夫:(打呵欠)哎呀,哎呀!(看见了巴巴金娜)哎哟怎么,是杨梅加奶酪来啦!是酒馅儿的糖来啦啊!(握手)你的玉体好吗? 巴巴金娜:很好,多谢多谢啦。 列别捷夫:那可得谢天谢地啦!(坐下)对啦,对啦……加夫里拉! 加夫里拉递给他一玻璃杯伏特加和一大杯白水;他把伏特加喝干然后吮白水。 第一客人:祝你非常健康! 列别捷夫:还非常健康呢……我只要不整个儿回老家,就应当感谢啦。(向他的妻)久久什卡,女寿星老呢? 科西赫:(抱怨地)我倒想知道知道,咱们老不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跳起来)咱们为什么每回都输哇?真把我给整个剥光啦。 阿夫多季雅:(跳起来,怒冲冲地)为什么,就因为,你如果不会打牌,我的好男子汉,你顶好就不必多这把手儿。你有什么权利出人家正等着要的牌呢?所以你手里有爱司还照样倒霉!(两个人都从牌桌那里向台口这边跑) 科西赫:(哭声)你们听听……你们知道,我手里有方块爱司、K和Q,另外还有八张方块、一张黑桃爱司和一个小点儿的红桃。天晓得为什么,她就不肯喊满贯,我只好叫了个无将啦…… 阿夫多季雅:是我叫的无将……你接着又叫了个无将二…… 科西赫:你这话叫人讨厌……对不起……你手里有……我手里有……你手里有……(向列别捷夫)你就想想看,巴维尔·基里利奇……我手里有方块爱司、K和Q,另外还有八张方块…… 列别捷夫:(用两只手指堵住两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让我清静清静吧…… 阿夫多季雅:(喊叫)是我叫的无将! 科西赫:(粗暴地)下次我要是再坐下来跟这个好发脾气的凶老婆子一块儿打牌,就叫我下地狱,丢体面!(急急走进花园。第二客人跟着他走去。叶戈鲁什卡一个人留在牌桌旁边) 阿夫多季雅:哼!我浑身都冒了火啦……一个好发脾气的……你自己才是个好发脾气的呢! 巴巴金娜:你也是一个急性子哪,老奶奶…… 阿夫多季雅:(看见巴巴金娜,扬起两只手)我的快乐,我的美人!原来她在这儿啦,可我瞎得都没有看见……我的亲爱的……(吻她的肩,坐在她身旁)多么高兴啊!让我看看你,我的白天鹅……你可把我迷昏啦。 列别捷夫:你的话说得都不是地方……你给她找个丈夫,要强得多…… 阿夫多季雅:我一定要给她找到一个!我要不把她还有萨沙嫁出去,我这份罪孽的老骨头,就怎么也不放进棺材去……我怎么也不……(叹息)只是啊,这些丈夫,可往哪儿找去呢?你看看我们这些个年轻的,坐在那儿,翎毛都竖起来啦,就像雨地里的小公鸡似的! 第三客人:这是一种不适当的比喻。依我的看法,mesdames,如果现今的男青年都宁愿过独身生活的话,那就应该从,姑且这么说吧,从社会情况上去找它的理由…… 列别捷夫:得啦,得啦,不要高谈哲学啦……我最不喜欢这个…… 三 人物同上。萨沙上。 萨沙:(走到她父亲面前)天气这么晴朗,可是你们都在这儿坐在这个闷不通风的屋子里。 齐娜伊达:萨申卡,你没有看见玛尔法·叶戈罗夫娜在这儿吗?萨沙对不住。(走到巴巴金娜面前,握手) 巴巴金娜:你可骄傲起来啦,萨沙。你一次也不去看看我。(吻她)我祝贺你,亲爱的…… 萨沙:谢谢你。(坐在她父亲身旁) 列别捷夫:是呀,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现下的青年们,可真难办哪。连一个像样儿的伴郎都还找不出来呢,就更不用提丈夫了。现下这些年轻的——我可没有开罪在座诸位的意思啊——都够多么软弱、多么萎靡呀,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哇!上帝救救他们吧……他们不会谈话,他们不会跳舞,他们不会喝酒…… 阿夫多季雅:哼,要是有机会,他们可会喝呢。 列别捷夫:光会喝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就连一匹马也会喝喝呢……要紧的是得喝得有派头儿。我们当年,白天总是整天跟功课拼命,可只要黄昏一到,我们就出去到处去跑啦,像个陀螺似的到处转,一直转到天亮……我们跳舞,哄年轻姑娘们喜欢,还要好好地喝它一顿酒。我们或者闲扯,或者大谈哲学,总要谈得舌头没了劲儿……可是现下这些年轻的呀……(摇摇手)我可看不出他们是怎么一种人来……既不给上帝供圣蜡,又不对魔鬼许愿。咱这一带,只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小伙子,可惜他已经结婚啦,(叹气)可是我想他脑筋也开始耗尽啦…… 巴巴金娜:这个人是谁呀? 列别捷夫:尼古拉沙·伊凡诺夫。 巴巴金娜:是呀,他这个人是可爱啊。(做了一个鬼脸)可就是不幸福…… 齐娜伊达:他可怎么能幸福得了呢,我的亲爱的?(叹气)他走错了多大的一步啊,这个可怜的人!他娶他那个犹太女人,原本指望着,可怜的人哪!指望着她的父母会给她陪过堆成山的金子来的。可是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自从她一改信了教,她的父母就把她抛弃了——他们把她赶了出来……所以他分文也没有得到。现在他后悔了,可是太晚了…… 萨沙:母亲,这不是实情。 巴巴金娜:(性急地)萨沙!不是实情?可这是谁都知道的。要不是为了钱,他干吗偏偏要娶一个犹太女人?俄国姑娘多得很,不是吗?他做了件错事啊,亲爱的,他做了件错事……(急切地)还有,我说,看她现在叫他埋怨得多厉害呀!这简直太滑稽啦。他只要一回家,马上就责备上她啦:“你的父母把我骗了!滚出我的房子去!”可叫她到哪儿去呀?她的父母不会收容她;她本来可以去当女仆哇,可惜她从来就没有受过这样的教养,什么事也不会做……他往下对她就越来越坏,直弄到由伯爵来照看她。要不是伯爵,他老早就把她给折磨死了…… 阿夫多季雅:有时候他还把她关在地窖里,叫她吃大蒜呢……她就吃呀,吃呀,一直给吃病了。(笑) 萨沙:父亲,这是谣传,你知道! 列别捷夫: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高兴讲就随她们乱讲得啦……(喊)加夫里拉! 加夫里拉递给他伏特加和白水。 齐娜伊达:要不怎么他就败了家了呢,这个可怜的人哪!他的光景很坏,我的亲爱的……要不是鲍尔金照管着他那片产业,他和他的犹太女人早就没得吃了。(叹气)咱们为他可糟蹋过多少哇,我的亲爱的……只有上帝知道咱们糟蹋了多少!你相信吗,亲爱的,这三年以来,他已经欠下我们九千卢布了! 巴巴金娜:(吃惊)九千! 齐娜伊达:是呀……都是我这个可爱的巴申卡拿了主意借给他的呀。他从来不懂得谁可以借给他钱,谁不能借。我先不提本钱啦——为那个烦恼也没有用,——可是他至少也得按期付利息呀。 萨沙:(性急地)母亲,这话你已经说过几千遍了! 齐娜伊达: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袒护他? 萨沙:(站起来)你怎么有脸这样谈一个没有哪样对不起你的人呢?请问,他哪样事对不起你过? 第三客人:亚历山德拉·巴甫洛夫娜,请允许我说两句话吧。我尊敬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也永远认为尊敬他是一种荣幸……但是,要entre nous 呢,我认为,他是一个投机取巧的人。 萨沙:好哇,我为你的意见向你道贺。 第三客人:为了证实我的看法,请求允许我提出以下的事实,这是他的随员或者所谓向导鲍尔金向我报告的。两年以前,在闹牛瘟的时候,他买了牛,给它们保了险…… 齐娜伊达:是的,是的,是的!我记得那回事情。我也听人家说过。 第三客人:给它们保了险——注意底下啊,——然后给牲口传上牛瘟,弄到了那笔保险费。 萨沙:咳,这全是胡说八道!没有人买了牛,也没有人给它们传上病!那全是鲍尔金想出来的主意,并且到处去吹嘘的。后来伊凡诺夫知道了,鲍尔金求饶求了半个月,他才饶了他。伊凡诺夫可指责的地方,只是他的软弱,没有决心把那个鲍尔金踢出去,再有可指责的地方,就是他过分相信别人!他的财产全给人家分掉、抢光了,个个都利用他那种慷慨大方的空计划,来捞他的钱。 列别捷夫:萨沙,你这个性如烈火的小孩子,住嘴吧! 萨沙:那他们为什么说这种胡话呢?多么无聊——多么讨厌!伊凡诺夫,伊凡诺夫,伊凡诺夫——你们就不谈别的。(走到门口,转回来)我真惊讶!(向青年客人们)你们的耐性,确确实实叫我惊讶,先生们!你们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累吗?把空气都给弄得沉闷了!千万说点话吧,叫年轻的小姐们也感到点兴趣吧,稍微活动活动吧!喂,如果你们除了伊凡诺夫就没有别的题目可谈,那就笑笑呀,唱唱呀,跳跳舞或是什么的呀…… 列别捷夫:(笑着)骂他们。好好地骂骂他们! 萨沙:喂,我说,给我做点什么吧!如果你们不喜欢跳舞,不喜欢笑,不喜欢唱,如果那全叫你们厌烦,我就请你们,求你们,只求你们一辈子里来一次——就算是为了好奇吧——说一点叫我们惊奇或者叫我们开心的话,大大地费一点苦心,个个儿都想点诙谐的和有才气的话吧。说一说,即使是粗俗的或者是下流的话,只要有趣,新鲜!或者,大家都做一点小事情,无论多么小都行,只要叫人觉得恰恰是值得做的,只要能叫年轻的小姐们看着你们,会一辈子只有一次地喊出一声“哎呀”来!你们确实希望招人喜欢吧,不是吗?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来招人喜欢呢?啊!我的朋友们,你们都是废物——你们都是废物,无论哪一个……就连苍蝇看见你们都会闷死,连油灯都要开始冒烟……你们都是废物,无论哪一个……这话我早就向你们说过一千遍了,我将来还要不断地说。 四 人物同上。伊凡诺夫和沙别尔斯基由右门上。 沙别尔斯基:是谁在这儿讲道呢?是你呀,萨沙?(笑,和她握手)长命百岁,我的天使。愿上帝准你尽量活下去,可是死了就再不要投生啦…… 齐娜伊达:(欣喜地)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伯爵! 列别捷夫:嘿!我说这是谁呀……是伯爵呀!(走去迎他) 沙别尔斯基:(看见齐娜伊达·萨维什娜和巴巴金娜,向她们张开两只胳膊)两个富翁坐在一张沙发上……真叫奇观啊!(握手。向齐娜伊达·萨维什娜)你好呀,久久什卡!(向巴巴金娜)你好呀?肉团子! 齐娜伊达:你来了我很高兴。你真是一个稀客呀,伯爵!(喊)加夫里拉,茶!请坐下。(站起,由右门下,即刻又回来,显出很担忧的样子) 萨沙:坐回原地。伊凡诺夫沉默着向每个人行礼。 列别捷夫:(向沙别尔斯基)你是打哪儿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把你给送来的?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吻他)伯爵,你是一个流氓啊!这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的行为吗?(拉着他的手,走向脚光)你为什么从来不来看看我们?你是生了气啦,还是怎么着? 沙别尔斯基:我可怎么来看你呢?骑根手杖来?我没有马,尼古拉又不带着我,他叫我和萨拉留在家里,给她做伴。派你的马去接我呀,那我就来啦…… 列别捷夫:(摇摇手)那可好!马还没等我使唤,久久什卡早就先蹦起来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亲爱的,你知道谁也没有你在我心上亲近哪!老辈当中,除了你我,可就再没有剩下一个人啦!你叫我想起我当年的悲愁,想起我那样白白地放过了的美丽青春……不开玩笑,我心里想哭啊!(吻伯爵) 沙别尔斯基:过去的事就算啦,过去的事就算啦!你身上这味道像从酒窖里跑出来似的…… 列别捷夫:我亲爱的朋友,你想象不到我有多么想念我的老朋友们哪!我真恨不得上吊啊,我可太苦啦。(轻声地)因为久久什卡那种一钱如命,她把什么体面人都给赶跑,就剩下些野人啦,这儿你不是都看见了吗……都是些什么杜特金呀布特金呀的。喂,喝茶呀! 加夫里拉送茶给沙别尔斯基。 齐娜伊达:(焦急地向加夫里拉)你这是怎么啦?拿点果子酱来……酸梅子的,或是什么的…… 沙别尔斯基:(大笑。向伊凡诺夫)怎么样,我跟你说得对不对?(向列别捷夫)我在路上跟他打赌,说我们一到了这儿,久久什卡准是拿酸梅子酱招待我们…… 齐娜伊达:你还是那么欢喜嘲笑别人呀,伯爵。(坐下) 列别捷夫:她做了两大桶酸梅子酱,你说她可怎么打发它呢? 沙别尔斯基:(坐在桌子旁边)你还在积攒金钱呀,久久什卡,不是吗?我想你到现在已经是一个百万富翁了吧,嗯? 齐娜伊达:(叹了一口气)是呀,外人看起来,仿佛我们比谁都阔,可是我们的钱能打哪儿来呢?那都是胡扯…… 沙别尔斯基:得啦,得啦,那我们全知道……我们知道你在弄钱上不是一把精明手儿……(向列别捷夫)巴沙,说老实话,你们存了一百万没有? 列别捷夫:我不知道。问久久什卡吧…… 沙别尔斯基:(向巴巴金娜)还有我们的肉团子呢,不久也会存到一百万啦。她越来越丰满、越漂亮啦——不是论天儿的,是论钟点儿的!这就是钱多的好处啦…… 巴巴金娜:我非常感谢,伯爵大人,但是我不喜欢被人揶揄、挖苦。 沙别尔斯基:我亲爱的富翁啊,你认为这是挖苦吗?这只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一个呼声啊。因为满腔是热情,嘴才动的……我对你和久久什卡的情感,是没有限度的。(开心地)真叫人神往啊,真叫人神魂颠倒呀!我无论看着你们哪一个,都不能不动心啊! 齐娜伊达: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向叶戈鲁什卡)叶戈鲁什卡,把蜡烛吹灭了!我们既然不打牌,为什么要白点着呢?(叶戈鲁什卡一惊,吹灭了蜡烛,坐下)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你的太太怎么样啊? 伊凡诺夫:她病得很重。医生今天告诉我们,说确实是肺痨。 齐娜伊达:真的?多可惜!(叹息一声)我们都非常喜欢她。 沙别尔斯基:胡说,胡说,胡说……完全没有肺痨,那全是骗钱的方子——庸医的把戏。那位有学问的先生,愿意在这家多待待,所以他才证明那是肺痨。他万幸的是,作丈夫的并不嫉妒。(伊凡诺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至于萨拉本人呢,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不信任。我一辈子不信任医生、律师,或者女人。都是胡说,胡说,都是骗人的方子和手腕! 列别捷夫:(向沙别尔斯基)你这个人特别,玛特维……你装成一个愤世嫉俗的样子,就跟一个小丑穿戴着那身花衣裳花帽子似的,到处玩弄。你是一个跟谁都没有两样的人,可是你每谈起话来,那股乖张劲儿,就好像你的舌头上起了一个水泡,或者消化不良似的…… 沙别尔斯基:这么说,你是要我去吻那些无赖、流氓,还是怎么着? 列别捷夫:你在哪儿看见有那么些无赖和流氓啊? 沙别尔斯基:自然,我指的不是在座的,不过…… 列别捷夫:看你不过不过的又来了不是……这全是装模作样。 沙别尔斯基:装模作样……像你这样没有一点人生哲学,倒不错。 列别捷夫:我能有什么人生哲学呢?我坐在这儿,随便哪会儿都会死。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你和我呀,老伙计,要谈人生哲学可太晚啦。太晚了,说实在的呀!(喊)加夫里拉! 沙别尔斯基:你这么喊加夫里拉,可喊得太多了……你的鼻子已经像个红菜头了。 列别捷夫:(喝酒)没关系,我的老朋友……这又不是我结婚的日子。 齐娜伊达:里沃夫大夫好久没有来看我们了。他把我们整个给丢在脑后头啦。 萨沙:这个讨厌鬼,这个正人君子的活神像啊。他连要一杯水喝,或者抽一口香烟,都必须把他那个与众不同的正经展览一下。如果他随便走两步路,或者谈几句话,他的脸上也永远得贴着一个标签:“我是一个正经人。”他叫我厌恶。 沙别尔斯基:他是个刚愎自用、心地狭小的人。他每迈一步,都要像个鹦鹉似的喊:(模仿着)“给正经人让开路啊!”他以为自己确是杜勃罗留波夫第二呢。如果有谁不像他那样喊,就是个流氓。他的见解深刻得惊人。有哪个农民要是过得还舒服,活得还像个人样,他就是一个流氓和盘剥别人的人。我要是穿一件丝绒上衣,并且由一个仆人给我穿,那么,我就是一个流氓和一个奴隶主。他的正义简直多得要把他胀爆啦。在他的眼里,没有一样事情是足够好的。我确实怕他……怕他,实在怕!他随时都会出于责任感,给你脸上来一巴掌,或者说你是个流氓。 伊凡诺夫:他叫我非常厌恶,但是,我同时又喜欢他;他是那么诚恳。 沙别尔斯基:好漂亮的诚恳啊!他昨天晚上走到我的面前,无缘无故地开口就是:“你叫我大大地反感,伯爵!”我非常感谢啊!而且他还不是随随便便说的,是从原则上来的:他的声音发颤,他的眼睛闪光,他浑身发抖……叫他那无聊的正派下地狱去吧!他可以觉得我可恨、讨人厌,那是很自然的事……那我能了解。可是,为什么要直对着我的脸说出来呢?我这个人确实要不得,可无论如何我的头发已经灰白啦……这种愚蠢的、无情的正经!没慈悲心。 列别捷夫:得啦,得啦,得啦……你自己也年轻过,所以也就能体谅啦。 沙别尔斯基:不错,我年轻过,也糊涂过。我年轻的时候,演过恰茨基。我告发过无赖和恶棍,但是我一辈子也没有直对着别人的脸,说他是个贼,或者在一个被处绞刑的人的屋子里大谈绞刑架。我是规规矩矩教养大了的。可是你那位脑筋迟钝的大夫呢,如果命运赐给他一个机会,叫他为了原则和人间的伟大理想,当着大家打我一巴掌,或者狠狠地向我心窝上打一拳的话,他一定好像上了七重天,一定会自以为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使命呢。 列别捷夫:年轻人总是喜欢逞能的。我有一个叔叔,是一个黑格尔派。他总是请来满满一屋子客人,和他们喝酒,像这样往椅子上一站,就开口啦:“你们都愚昧无知!你们都是黑暗势力!现在是一个新生活的黎明了。”等等,等等,等等。他总是向他们紧说,说个没完。 萨沙:那些客人可怎么样呢? 列别捷夫:咳,不怎么样啊……他们就听着,照旧喝酒。可别说,有一次,我可向他提出决斗来啦……嘿,跟我的亲叔叔哇,那是因为讨论培根引起的。我记得,要是我记得对的话,我就坐在玛特维现在坐的这个地方,我的叔叔和盖拉辛姆·尼里奇仿佛就站在那儿,就是尼古拉那个地方……那么,盖拉辛姆·尼里奇,对不起,他就提出那个问题来啦,说…… 五 人物同上。鲍尔金,打扮得漂漂亮亮,手里提着一个纸包,低唱着,蹦跳着,由右门上。一片称赞的嗡嗡声。 年轻的姑娘们: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 列别捷夫:米歇尔·米歇里奇!我的耳朵告诉我说…… 沙别尔斯基:社交界的灵魂啊! 鲍尔金:我来啦!(跑向萨沙)高贵的小姐!我冒昧到胆敢在你这样一朵稀奇的花朵的生日,来给宇宙万物道喜……为了表示我的赤诚,可以让我斗胆向你呈上(把纸包给她)一些我亲自发明制造的花炮和焰火作为献礼吗?但愿它们把今夜照得通明,就像你照亮了黑暗王国的黑暗一样。(演戏似的鞠躬) 萨沙:谢谢你…… 列别捷夫:(笑着,向伊凡诺夫)你怎么不把这个犹大摆脱开呢? 鲍尔金:(向列别捷夫)向巴维尔·基里利奇致敬!(向伊凡诺夫)向我的主人致敬!(唱)Nicolas, voilà ,嘿嘿哟。(向全体在座的人转了一圈)最尊贵的齐娜伊达·萨维什娜!神圣的玛尔法·叶戈罗夫娜……最前辈的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最显赫的伯爵…… 沙别尔斯基:(笑)真是社交界的灵魂……只要他一到,空气就轻快些啦。你们感觉到吗? 鲍尔金:吓,累死我了……我相信我刚才把每个人都问候到了吧。好啦,有什么好听的新闻吗,太太先生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可以给我们解瞌睡吗?(突然向齐娜伊达·萨维什娜)我说,妈妈……我刚才上这儿来,走在半路上……(向加夫里拉)给我点茶,加夫里拉,可不要酸梅子酱!(向齐娜伊达·萨维什娜)我上这儿来,走到半路上,看见农民们正在河岸上剥你那些垂杨柳的树皮呢。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卖给商人哪? 列别捷夫:(向伊凡诺夫)你为什么不把这个犹大摆脱开呀? 齐娜伊达:(惊愕)这话不假,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 鲍尔金:(用两只胳膊做体操)我不做做体操就过不下去……有什么特别又特别的事情叫我做的吗,妈妈?玛尔法·叶戈罗夫娜,我确是精神饱满得很哪……兴奋得要疯啦!(唱)“我又看到你了,我的爱……” 齐娜伊达:来点什么玩意儿吧,我们都闷了。 鲍尔金:真是的!你们为什么都这样闷闷不乐呀?你们坐在那儿,都像陪审官似的……让咱们弄点玩意儿。你们喜欢什么?团体游戏?藏戒指?摸瞎子?跳舞?放花炮? 年轻的姑娘们(招手)花炮!花炮!(跑进花园) 萨沙:(向伊凡诺夫)今天晚上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 伊凡诺夫:我头疼,萨沙,我心里也烦闷…… 萨沙:咱们到客厅去。(他们向右门走去。大家都到花园里去了,只留下齐娜伊达·萨维什娜和列别捷夫) 齐娜伊达:这才算有点儿年轻人的样子呢——他来了没有多一会儿,就叫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了。(把大灯的灯火捻低)他们都到花园里去了,这工夫就不必白白糟蹋蜡烛啦。(把蜡烛都吹灭) 列别捷夫:(跟在她身后)久久什卡,我们应当给客人们弄点东西吃吃啊…… 齐娜伊达:瞧瞧,这是多少蜡烛呀……无怪别人都认为咱们有钱呢。(吹灭蜡烛) 列别捷夫:(跟在她身后)久久什卡,你应当给他们一点东西吃……他们都是年轻人,这些可怜的东西啊,我敢说他们都饿啦……久久什卡…… 齐娜伊达:伯爵这杯茶都没有喝完。简直糟蹋糖!(向左门走下) 列别捷夫:嘿!(走进花园) 六 伊凡诺夫和萨沙由右门上。 萨沙:他们都到花园里去了。 伊凡诺夫:情形就是这个样子,萨沙。在从前,我做很多的工作,想很多的事情,也从来不累;现在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可是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是疲倦的。我的良心从黑夜痛到白天,我觉得自己非常有罪,然而确实在哪方面犯了罪呢,我又不知道。此外,又是我太太的病,又是没有钱,又是无穷无尽的吵骂和教训,又是不必要的谈话,又是那个鲍尔金……我已经觉得我那个家是可憎恨的了,生活在家里比忍受苦刑还要难过,我坦白告诉你吧,萨沙,就连跟我那个爱我的太太在一起,我都已经忍受不了了。你是我的老朋友,不会因为我说老实话就怪罪我。我找你来本是为了散散心的。可是,到了这里,我心里依然烦闷,我现在又渴望着回去了。原谅我吧,我这就得溜走了。 萨沙: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了解你。你的不幸是因为你孤单。你应当有一个被你所爱而又了解你的人待在你身边。只有爱才能使你振作起来。 伊凡诺夫:那又会怎么样啊,萨沙!像我这样一个不幸的、卑鄙的老头子,再去恋爱,就等于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草啊!但愿上帝保佑我,不要叫我陷进这样的灾难吧!不,我的聪明的小朋友,我需要的不是恋爱。我极其郑重地告诉你,我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神经衰弱、破产、太太的死亡、未老先衰、寂寞——但是,我对自己的藐视,却使我受不了。我一想到,我这样一个强壮健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变成了一个哈姆莱特或者一个曼夫瑞德或者一个稻草人,就羞愧得要死。世上有一些可怜虫,他们被人称为哈姆莱特或者是稻草人,还很扬扬得意。然而,这对于我却是一种侮辱!这伤害我的自尊,这叫我受羞耻的折磨,叫我痛苦…… 萨沙:(含着眼泪,戏谑地)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咱们逃到美洲去吧。 伊凡诺夫:我连走到这道门那儿去都懒得动,你却说什么到美洲去了……(他们走到通花园的门口)自然,萨沙,你在这里是不舒服的。我看着你周围的这些人,一想到他们中间又有哪一个配叫你嫁的,我就打起寒战来,唯一的希望,也只有等一个偶然经过这里的军官或是学生,把你带走了…… 七 齐娜伊达·萨维什娜拿着一缸子果子酱,由左门上。 伊凡诺夫:原谅我,萨沙,我随后就去……(萨沙走进花园)齐娜伊达·萨维什娜,我是来请你赏个脸的。 齐娜伊达:什么事呀,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 伊凡诺夫:(迟疑)这个,你明白,事情是这样的,借你那笔钱的利息,后天就到期了。如果你能答应我稍迟一些时候,或者把这笔利息加到本钱上去,那可真叫我感激极了。我目前一个钱也没有…… 齐娜伊达:(大吃一惊)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那怎么行呢?这可不是办正事的道理!不行,这种事情可不要想。发发慈悲,不要使我苦恼吧,我的困难已经够多了…… 伊凡诺夫:我对不住,我对不住……(走进花园) 齐娜伊达:哎呀,他把我的心都翻腾乱啦!我浑身都哆嗦起来啦……浑身都哆嗦起来啦……(由右门下) 八 科西赫由左门上。 科西赫:(横穿过舞台)我手里有方块爱司、K、Q,另外还有八张方块,一张黑桃爱司,只有一张……一张小点子的红桃,可她就不肯叫一个小满贯,简直糟透了……(由右门下) 九 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和第一客人由花园上。 阿夫多季雅:我恨不得把她撕个粉碎,我恨不得把她撕个粉碎,这个老吝啬鬼!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从五点钟就在这儿坐着,可她连一点儿走了味儿的青鱼都没给吃……这真算是个人家……这真是个待人的法子! 第一客人:我闷得恨不得跑过去拿头往墙上撞!他们都真算是人啊,上帝可怜可怜我们吧!多么饿,多么闷气啊!这已经足够叫一个人像头狼那么嚎,要动手去抓人吃啦。 阿夫多季雅:不要看我已经造了这么多的孽啦,也还是恨不得把她撕个粉碎! 第一客人:我是来喝口酒的,老太婆,喝完我就回家!我不要你那些够格的年轻姑娘们。中饭以后连一杯酒都没有喝过,谁还能见鬼去想爱情呀? 阿夫多季雅:咱们自己找点东西去…… 第一客人:嘘——嘘!小声点!我相信饭厅的碗橱里有伏特加。咱们去抓住叶戈鲁什卡……嘘——嘘!(他们由右门下) 十 安娜·彼特罗夫娜:和里沃夫由右门上。 安娜·彼特罗夫娜:不要紧,他们会高兴见我们的。这儿没人。他们一定是在花园里的。 里沃夫:我奇怪你为什么把我领到这个鹰窠里来?这不是你或者我该来的地方。正经人应当躲着这种空气! 安娜·彼特罗夫娜:听我说,正经人先生!陪着一位太太出门,一路上不谈别的,只谈他自己的正经,可是没有礼貌的!他也许是正经,可是说出来,哪怕只说一点点呢,也是叫人讨厌的。你永远不要跟女人们谈你自己的美德,要叫她们自己看出来。我的尼古拉当初在你这个年纪上,在女人们面前,只是唱唱歌,讲讲故事,可是女人们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他是怎样一种人。 里沃夫:啊,不要跟我提你的尼古拉吧。我完完全全了解他! 安娜·彼特罗夫娜:你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你什么事情也不懂。咱们到花园里去吧。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类词句,像什么“我是正经的!我在这种空气里可闷死啦!鹰呀!狼窝呀!鳄鱼呀!”他说话从来不沾动物园的边儿。他气极了的时候,我也只听见他说,“哎呀,我今天多么没有道理呀!”或者“安妞塔,我替那个人难过!”他从前是这个样子,而你呢……(他们下) 十一 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和第一客人由左门上。 第一客人:不在饭厅里,那一定是在食料室里了。我们一定得找叶戈鲁什卡问问。咱们穿过会客室走吧。 阿夫多季雅:看我不把她撕个粉碎!(他们由右门下) 十二 巴巴金娜和鲍尔金从花园跑着上,笑着;沙别尔斯基疾步追他们,也大笑着,搓着两手。 巴巴金娜:多么没趣啊!(笑)真没趣!大家坐在那儿,走来走去的,都直勾勾的像吞了一把火钳似的,把我都给闷僵了。(四下里跳跳蹦蹦)我可得叫这两条腿轻松一下啦! 鲍尔金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脸颊。 沙别尔斯基:(笑,捻着手指头作响)真见鬼啦!(清了一下喉咙)其实呀…… 巴巴金娜:放开手,把你的胳膊拿开,你这个不知害臊的人,还不知道叫伯爵怎么想法呢!走开…… 鲍尔金:我的灵魂的天使啊,我心上的明珠啊……(吻她) 千万借给我两千三百个卢布吧…… 巴巴金娜:不——不——不……你喜欢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可是提到钱呢,没有,谢谢啦……没有,没有,没有!咳,两只胳膊都拿开! 沙别尔斯基:(在他们旁边细步走着)这个小肉团子……真有她迷人的地方…… 鲍尔金:(庄重起来)好吧,咱们谈谈正经的吧。咱们正正经经地,把事情直截了当地讨论讨论吧。给我一个痛快的回答,不许带一点花样或者狡猾。愿意还是不愿意?听着。(指着伯爵)他需要钱,一年至少三万卢布。你需要一个丈夫。你愿意当一个伯爵夫人吗? 沙别尔斯基:(笑)真是无耻得惊人! 鲍尔金:你愿意当一个伯爵夫人吗?愿意还是不愿意? 巴巴金娜:(激动地)就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吧,米沙,可真是的!这种事情,可不能就这样潦潦草草地办啊……如果伯爵愿意这么办,那他可以自个儿去……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像这么突然的就…… 鲍尔金:得啦,得啦,别装模作样啦!这是一件正经事……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啊? 沙别尔斯基:(笑着,搓着手)愿意啦?真的,嗯?活该啦,这种肮脏的手段。为什么不耍一耍呢?怎么样?肉团子哟!(吻她的脸颊)真迷人啊!我的心肝宝贝! 巴巴金娜: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你们把我的心整个儿给翻腾乱了……走开,走开……不,不要走…… 鲍尔金:快着点!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没有时间白糟蹋啦…… 巴巴金娜: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伯爵。你来我这儿做两三天客……你会觉得我那儿痛快,不像这一家。明天来吧……(向鲍尔金)不对吧,你是开玩笑的,不是吗? 鲍尔金:(怒)好像谁还在正经事情上开玩笑似的! 巴巴金娜: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哎呀,我觉得头晕!我觉得头晕!伯爵夫人……我要晕过去啦……我要倒下去啦……(鲍尔金和伯爵都笑着,每人挽住她一只胳膊,同时吻着她的脸,把她由右门搀下) 十三 伊凡诺夫和萨沙由花园跑上。 伊凡诺夫:(绝望地抓着自己的头)不能这样!不要这么说,不要,萨沙……啊,不要! 萨沙:(心神迷乱)我爱你爱得发疯……没有你,生活就没了意义,没了愉快,没了幸福!你是我的一切…… 伊凡诺夫:这有什么好处,这有什么好处啊?我的上帝!我不明白!萨沙,不要这么说…… 萨沙:我小时候,你就是我唯一的愉快。我那时候爱你和你的灵魂,就如同爱我自己一样。可是现在……我爱你,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去,如果你想进坟墓,我也跟你去,只求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着一点吧,不然我可要闷死了…… 伊凡诺夫:(突然发出快活的笑声)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样说来,是生活重新开始了吗,萨沙,是吗?我的幸福!(把她拉到怀里)我的青春,我的光明……(安娜·彼特罗夫娜由花园上,看见她的丈夫和萨沙,站住,僵在那里)这样说来,我还是要活下去喽?是吗?是要重新干一番事业喽?(吻。吻后,伊凡诺夫和萨沙都回头,看见了安娜·彼特罗夫娜,伊凡诺夫恐怖)萨拉! ——幕落 第三幕 伊凡诺夫的书房。一张写字桌上,凌乱地放着文件、书籍、公事信封、零碎的东西和几支手枪;文件旁边,一盏油灯,一个细颈的瓶子装着伏特加,一盘青鱼,几块面包和黄瓜。 墙上是:地图,图画,枪械,手枪,镰刀,鞭子,等等。中午。 一 沙别尔斯基、列别捷夫、鲍尔金和彼得。沙别尔斯基和列别捷夫坐在书桌旁边,鲍尔金在舞台中央,骑着一把椅子。彼得站在门口。 列别捷夫:法国的政策是清楚、明确的……法国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们唯一需要的,只是把那些吃腊肠的人给剥了皮,可是德国的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德国眼睛里的沙子,除了法国以外,还多得很呢…… 沙别尔斯基:胡说……我的想法是这样,德国人胆小怕事,法国人也胆小怕事。他们只能冲着对方偷偷地伸舌头。相信我吧,情形不会发展得超过这种程度。他们打不起来。 鲍尔金:依我看,就不需要打仗。所有这些军备呀,会议呀,开支呀,都有什么用处?听我说,如果是我的话,我用什么办法吧。我就把全国的狗都搜罗来,给它们注射上大大一剂巴斯德病菌,再把它们放到敌国去。所有的敌人就会在一个月以内得上疯狗病。 列别捷夫:(笑)他的脑袋看上去不大,可是里边的好主意,就有大海里的鱼那么多。 沙别尔斯基:他是个好主意专家呀! 列别捷夫:但愿上帝保佑你吧,你真叫我们开心,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止住笑)我们只顾聊天,伏特加可怎么样啦?Repetatur!(斟满三酒杯)祝我们自己的健康!(他们喝酒,又稍稍吃一点东西)啊,我的好熏青鱼呀,是下酒菜里边最好吃的。 沙别尔斯基:不,黄瓜是最好吃的……学者们从开天辟地那一天起,就一直忙着思索,可是他们始终没有想出一样比腌黄瓜再好吃的东西来。(向彼得)彼得,去,再拿点黄瓜来,再告诉厨子给我们煎四个葱饼,趁热拿来。 彼得下。 列别捷夫:鱼子酱下酒也不坏。不过你得会吃……你得拿四分之一磅榨干了的鱼子酱,两棵嫩葱,用橄榄油搅在一起……浮面再稍许滴上一小滴柠檬汁,你知道。美呀!光是那股味道就香得叫人发晕啦。 鲍尔金:喝完伏特加来一盘煎小鲤鱼,味道也好。只是得懂得怎样煎法。得把它们刮干净了,滚上筛细了的干面包渣,一直煎酥了,煎得一见了牙就碎……嘎吱嘎吱的…… 沙别尔斯基:昨天我们在巴巴金娜家里吃了一盘好菜——鲜菌。 列别捷夫:我敢说…… 沙别尔斯基:可那是用一种特别方法做的。你们知道,用的是葱和桂花叶子,还有各式各样的佐料:盘子盖刚一打开,就冒出一股热气,一种味道……真香啊! 列别捷夫:得啦,你们觉得怎么样啊?Repetatur!先生们。(他们喝酒)祝我们自己非常健康!(看看自己的表)我怕我不能再等尼古拉了。我得走了。你说你在巴巴金娜家里吃了鲜菌,可是我们家连一个鲜菌还没有看见呢。就请你告诉告诉我们,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常到玛尔法家里去? 沙别尔斯基:(向鲍尔金点点头)嘿,她要我娶她呀。 列别捷夫:结婚哪?喂,我说你多大了? 沙别尔斯基:六十二。 列别捷夫:倒刚刚是结婚的好年纪。玛尔法也刚刚配得上你。 鲍尔金:他想的不是玛尔法,而是玛尔法的卢布。 列别捷夫:别的什么都行!玛尔法的卢布呀!往下瞧吧,总得叫你抹眼泪,准是空盼一场! 鲍尔金:等他结了婚,把口袋塞满了以后,你就明白那是不是空盼一场!你就得羡慕他的好运啦。 沙别尔斯基:你知道他可真认真哪。这个天才,还相信我会听他的话去娶她呢。 鲍尔金:嘿,那当然喽!你不是也这么相信吗? 沙别尔斯基:你疯了……我什么时候相信的?哼! 鲍尔金:谢谢你……多多地谢谢你,原来你是想耍我呀?一会儿说我要娶,一会儿又说我不愿意娶……到底叫谁弄得清楚你的主意呀?可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这么说,你是不娶她的了? 沙别尔斯基:(耸着两肩)他可真认真哪!这个了不起的人啊! 鲍尔金:(大怒)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把一个体面女人搅得神魂颠倒呢?她为了想当一个伯爵夫人,想得都发了疯,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东西去啦……这难道是个开玩笑的事情呀?这算正派吗? 沙别尔斯基:(捻着手指作响)啊,我要是真去耍耍这种肮脏手段,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呀?只为了恶作剧吗?那我就去做呀?我说实话吧……那可真算热闹啦! 二 里沃夫上。 列别捷夫:大夫,向你致最虔诚的敬礼啦!(把手伸给里沃夫,唱)“大夫啊,救救我吧,先生啊,我怕死可怕得要命啊!” 里沃夫: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还没有回来吗? 列别捷夫:可不是没有吗,我已经等他一个多钟头了。(里沃夫不耐烦地在台上大步走来走去)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安娜·彼特罗夫娜怎么样啦? 里沃夫:她病得很重。 列别捷夫:(叹气)我能去问候问候她吗? 里沃夫:不行,请不要去。我相信她醒着了…… 停顿。 列别捷夫:她是一个可爱温柔的女人。(叹息)萨沙生日那天,她晕倒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看了看她的脸,那时候我就看出她活不长久了,可怜的孩子。我当时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晕倒的。我跑过去看她,她躺在那儿,脸白得像个死人,尼古拉跪在她旁边,脸也和她一样白,萨沙也流着眼泪。过后有那么一个星期光景,萨沙和我都还东奔西走的,仿佛掉了魂儿似的。 沙别尔斯基:(向里沃夫)告诉我,尊贵的科学信徒,据说胸部有病的太太们,要有一个青年医生时时来看她,就可以治好,这是哪个饱学的先贤发现的呀!这可是个伟大的发现呀,伟大!他应当属于哪类呢:是对症治疗的医生呢,还是添病治疗的医生呢?(里沃夫想要回答,但又做了一个藐视的手势,走开了)瞪我的这一眼可有多么大的气呀…… 列别捷夫:谁叫你乱嚼舌头呢?你为什么侮辱他呢? 沙别尔斯基:(激怒地)可他又为什么要说谎话呢?肺痨呀,没有希望呀,她要死啦呀……全是谎话!我受不了! 列别捷夫:你为什么认为他是在说谎话呢? 沙别尔斯基:(站起来,四下里走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会无缘无故地死去,这说法我可不相信。咱们丢开这个题目吧! 三 科西赫跑着上。 科西赫:(喘不过气来)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在家吗?早安!(迅速地和每个人握手)他在家吗? 鲍尔金:不在,他出去了。 科西赫:(喝了一杯伏特加,又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东西)我还得走……我忙……我累死了……我站都快站不住了…… 列别捷夫:你是从哪儿撞进来的? 科西赫:从巴拉巴诺夫家来的……我们打温特打了一整夜,刚刚才完……把我都给刮光了……那个巴拉巴诺夫赌得可真像个补鞋匠!(哭声)你们听我说吧:我一直出红桃……(向鲍尔金说,鲍尔金跳着躲开了)他先出方块,我又出红桃他又出方块……这么一来,我就没有赢。我手里有梅花爱司Q和另外五张梅花,还有黑桃爱司、十和另外两张黑桃…… 列别捷夫:(用手指头堵上两只耳朵)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 科西赫:(向伯爵)你明白吗:我手里是梅花爱司、Q和另外五张梅花,黑桃爱司、十和另外两张黑桃…… 沙别尔斯基:(用手推开他)走开,我不愿意听你的! 科西赫:可是忽然间就碰上那么个坏运气:我的黑桃爱司,在头一圈儿就叫人拿王牌给打掉了。 沙别尔斯基:(从桌上抄起一支手枪)走开,要不我就打了…… 科西赫:(挥着手)下地狱的……难道就没有一个好说句话的人吗?就像住在澳洲一样:没有共同的利害,没有同情……他们把全部心思都下在自个儿的身上了……可我也得走啦……时候到了。(抓起自己的帽子)时间是宝贵的。(和列别捷夫握手)帕斯!(大笑声) 科西赫走出,在门口和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撞个满怀。 四 阿夫多季雅:(尖叫)你这该死的!把我都要撞翻啦! 全体哈哈!到哪里都有她一份! 阿夫多季雅:原来他们都在这儿,我在这房子里还到处都找遍了呢。早安!我的漂亮的小鹰,正吃个痛快啦?(向他们行礼) 列别捷夫:你是干什么来的? 阿夫多季雅:正经事,我的老爷子。(向伯爵)跟你有关的正经事,大人。(鞠躬)我是受人之托来向你致意和请安的……我那个漂亮的小娃娃吩咐我,叫我告诉你,如果你今天晚上不去看她,她可就要把眼泪都哭干啦。“把他领到一边儿,我的亲爱的,”她说,“把这话偷偷跟他咬着耳朵说。”可是何必偷偷的呢?我们这儿都是老朋友啦。况且,这又不是去偷鸡,咱们的目的,是为了完成一个两厢心爱、两厢情愿的合法婚姻啊。别看我是一个有罪孽的女人,我从来不沾一滴酒,可是既然碰上这种机会,我可要喝上它一杯呢! 列别捷夫:我也要喝一杯。(把几个杯子都斟满)我说你呀,老乌鸦,好像再也没有你这么不见老的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三十年前,你已经就是个老太婆了。 阿夫多季雅:年岁,我已经数不上来了……我葬过两个丈夫,还很想再嫁第三个,可是没有陪嫁就没有人愿意娶我了。我生过八个孩子……(端起酒杯来)好啦,咱们顺着上帝的意思,已经做起来一件好事啦,但愿上帝准咱们把它成全了吧!他们准会活得长,过得兴旺,我们看着他们,自己心里也会快活。但愿上帝给他们爱和慈悲吧!(喝酒)这伏特加好厉害呀! 沙别尔斯基:(笑着,向列别捷夫)但是,你知道,最稀奇的事情是他们当真以为我……这真有趣!(站起来)你以为怎么样,巴沙,我当真要耍一回这种卑鄙手段吗?恶作剧一番……就这么来一下。喂,老狗,要吃吗……巴沙,要不要来这么一下? 列别捷夫:你说的是糊涂话,伯爵。现在是我们想到伸腿闭眼的时候了。为了玛尔法和卢布,咱们的年月老早就已经过去了……咱们的日子已经完了。 沙别尔斯基:不,我要干一干——我说实在话,我要干! 伊凡诺夫和里沃夫上。 五 里沃夫:我请求你给我匀出五分钟来。 列别捷夫:尼古拉沙!(走到伊凡诺夫面前,吻他)早安,我亲爱的孩子。我等了你可有好大一个钟头了。 阿夫多季雅:(鞠躬)早安,老爷子。 伊凡诺夫:(苦恼地)先生们,你们又把我的书房变成酒馆了!……我请求过你们大家和每一个人,求了有一千次了,请你们不要这样……(走到桌边)看,是不是,你们把伏特加洒到我的文件上了……这儿还有面包渣子和黄瓜头儿……这真叫人讨厌! 列别捷夫:我对不住,尼古拉沙,我对不住……原谅我们吧。我要和你谈谈,亲爱的孩子,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鲍尔金:我也要谈谈。 里沃夫: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可以跟你说一句话吗? 伊凡诺夫:(指着列别捷夫)你看他也要找我谈话呢。稍微等一会儿吧,你们可以等会儿再来……(向列别捷夫)什么事? 列别捷夫:先生们,我要谈一点心里话。请…… 伯爵和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走出,鲍尔金跟在他们后边,里沃夫最后下。 伊凡诺夫:巴沙,你自己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这本是你的一个毛病,但是我请求你不要带上我舅舅。他以前从来不喝酒。这对于他没有好处。 列别捷夫:(大吃一惊)哎呀,我可不知道他不会喝……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伊凡诺夫: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这个老小孩儿如果死了,对于你没有一点关系,对于我可就有影响了……你要谈的是什么呀?停顿。 列别捷夫: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我真不懂得怎么样开口才能把话说得不太难为情……尼古拉沙,我觉得惭愧,我脸红,我没法子叫自己把话说出口来。但是,我亲爱的孩子,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认清楚我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是一个奴隶,一个乞丐……原谅我吧…… 伊凡诺夫:什么事呢? 列别捷夫:我的太太派我来……请赏个脸吧——给点交情,把利息付给她吧!你真不会相信她是怎样不住地骂我,逼我,折磨我的呀!发发慈悲,千万把她的事情了结了吧!…… 伊凡诺夫:巴沙,你知道我目前刚好没有钱啊。 列别捷夫: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肯等。如果她告了你,萨沙和我还怎么能抬得起头来见你呢? 伊凡诺夫:我自己感到惭愧,巴沙,我真想钻到地下去。但是……但是钱,我可往哪儿去弄呢?告诉我,往哪儿去弄呢?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到秋天我卖了谷子。 列别捷夫:(喊)她不肯等啊! 停顿。 伊凡诺夫:你的地位是不愉快的,困难的,而我的地位呢,还要坏得多。(走来走去地想着)也想不出一个计划来……没有一样东西好卖的了…… 列别捷夫:你到米尔巴赫那里去,他欠了你一万六千呢,你知道吗?(伊凡诺夫绝望地摇摇手)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尼古拉沙……我知道你又得骂起来……但是,赏给我这老醉鬼一个脸吧……跟你说句够朋友的话吧……可得拿我当个朋友看哪……咱们都当过学生,都曾经是自由主义者……咱们有过共同的理想和兴趣……咱们都在莫斯科念过书……alma mater ……(掏出皮夹子来)我这儿有一笔秘密的积蓄,家里谁也不知道。让我借给你吧……(把钱掏出来,放在桌上)放下你的骄傲,像个朋友似的看待这件事吧……我还要你还呢——说真话,我要你还的。 停顿。 拿去吧,在桌上啦,一万一千。你今天就去找她,把钱亲手交给她……拿去,齐娜伊达·萨维什娜,叫钱噎死你!只是你得记住,上帝保佑你,可不要露出一点钱是打我这儿出的痕迹,不然我可就得叫那个老酸梅子酱给厉厉害害地骂一顿了。(直瞪着伊凡诺夫的脸看)哈!没关系,不要上心里去!(迅速从桌上把钱拿起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不要上心里去!我刚才是逗着玩儿的……求你千万原谅我吧! 停顿。 你心里难过啦?(伊凡诺夫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是啊,这实在是一件难事啊……(叹气)你赶上了一个困苦艰难的日子啦。一个人就好比一个铜茶炉,老朋友。不能永远放在架子上冷着呀——有时候人们也要往里边放放红炭的……这个比喻不怎么恰当,可是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来了……(叹气)困难能够激励人的精神。我并不替你难过,尼古拉沙——总有一天,你会摆脱你的困难,情形会变好的。但是我心里气的、不痛快的是那些人……我倒想知道知道,这些谣言都是从哪儿造出来的!咱们这个地方,到处都传遍关于你的谣言,而且传得那样厉害,总有一天会叫法院检察官把你给传去的……说你是一个谋杀者,一个放高利贷的,一个强盗…… 伊凡诺夫:那没有一点关系,有关系的是我的头疼。 列别捷夫:那都是因为你的脑筋动得太多啦。 伊凡诺夫:我是一点脑筋也不动的。 列别捷夫:你就给它什么事情都来个活该得啦,尼古拉沙,到我们那儿玩去。萨沙喜欢你。她了解你,也赏识你。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小东西,尼古拉沙。她既不像她父亲,也不像她母亲,却像一个过路的生人……有时候我看着她,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像我这么一个大鼻子的老醉鬼,居然能有这样一个珍珠宝贝。到我们家去,你可以跟她谈点知识上的问题,那对你也是个愉快的事情。她的天性是诚实的、诚恳的……停顿。 伊凡诺夫:巴沙,我亲爱的朋友啊,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列别捷夫:我了解,我了解……(匆忙地看看自己的表)我了解。(吻伊凡诺夫)再见吧。我得去参加一个学校的献礼会。(走到门口,停住)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昨天,她跟我谈到那些闲言闲语。(大笑)她说出了一句箴言:“父亲,”她说,“萤火虫在夜间放出光亮,只是为了叫夜鸟们把它看得更清楚,吃得更方便罢了。而好人的存在呢,也只是为了给流言和诽谤供给资料而已。”这你觉得怎么样?一个天才啊!一个乔治·桑! 伊凡诺夫:巴沙!(拦住他)你说我这是什么缘故啊? 列别捷夫:这话我自己还想问问你呢。可是,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愿意问。我不知道,亲爱的朋友!一方面,我觉得你被各种各样的不幸给压扁了;另一方面呢,我知道你又不是那种人,那种会叫……你不是能叫困难给制服了的一个人。这里边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尼古拉沙。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不知道。 伊凡诺夫: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那要不就是……咳,不对! 停顿。 你明白,我想说的是这个:我从前有一个雇工,名叫谢苗——你记得他的。在打谷子的时候,有一天,他想叫女孩子们看看他有多么强壮,就扛起了两口袋黑麦,结果把自己压出疝气病来了。过了不久他就死了。在我看来,我也把我自己压坏了。中学、大学,接着是经营我的地产,作计划,办学校……我的信仰跟别人不同,我的结婚也跟别人不同。从前我是狂热的,我敢冒险,我的钱顺手往外抛,这你都是知道的。我比整个这一带的任何一个人,幸福尝得都多,痛苦也尝得都多。这一切,对于我都像那种麦子口袋呀,巴沙……我也扛起了一副重担,把我的背给压断了。二十岁的时候,我们是英雄——我们什么事情都敢做,我们什么事情都能做;等到三十岁,我们就已经精疲力竭,毫无用处了。为什么那么容易衰败,你可怎么解释它呀,告诉告诉我?但是,也许不是这种原因,虽然……不是的,不是的!……你走吧,巴沙,上帝保佑你;我的话太使你厌烦了。 列别捷夫:(急切地)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老朋友?这是你的环境毁了你呀。 伊凡诺夫:咳,这话无聊,巴沙,也陈腐了。快去吧! 列别捷夫:是的,这话当然无聊。我自己现在也明白这是无聊的了。我走啦!我走啦!(下) 六 伊凡诺夫:(一个人)我是一个卑鄙的、没有价值的坏人。只有像巴沙那么卑鄙、意气消沉的人,才能喜欢我、尊敬我。我有多么瞧不起我自己呀,我的上帝!我有多么恨我自己的声音,恨我的脚步,恨我这两只手,恨我这身衣裳,恨我的思想啊!难道这不荒谬吗?难道这不可耻吗?——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是强壮的、健康的,我还是精力充沛的,我还是不知疲倦和满怀热情的,我还是用同样这双手在工作,我的话还能说得连无知无识的人们都感动得掉泪,我还能见到悲惨的现象就哭,看见不公平的现象就激起愤怒,我还能懂得灵感的意义。当我从日落到天明,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或者用幻梦来陶醉自己灵魂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宁静长夜的魅力和诗意。那时候,我有信念,我能像注视着我母亲的眼睛一般地注视着未来……但是,现在呢,啊,我的上帝呀!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已经没有信念了,我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日日和夜夜。我的脑子,我的手,我的脚,都不听我使唤。我的产业正在倾荡着,森林正被斧子砍伐着。(哭)我的土地,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望着我。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的灵魂,一想到明天就害怕得发抖……再看一看我对待萨拉的情形吧!我发过誓,说要永远爱她,我答应过她,说要给她幸福,我在她的眼前,展开过一个连她自己在梦中都没有想象过的未来。她相信了我。五年的工夫啊,我眼看着她被她的牺牲重重地压得憔悴下去,眼看着她和良心挣扎得疲惫不堪。然而,上帝是在头顶上的,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闪过一次怀疑的神色,嘴里没有吐过一个字的怨言!然而,我现在却不再爱她了……怎么会这样呢?什么原因呢?为了什么事呢?这我都不了解。现在,她正在病着,她的岁月有限了。而我呢,就像一个最下贱的小偷一样,躲着她那苍白的脸,躲着她那凹陷的胸部,躲着她那双恳求着的眼睛。可耻啊,可耻! 停顿。 萨沙:,一个女孩子,被我的不幸感动了。她跟我说,在我这个岁数上,她爱我。我于是沉醉了,忘却了世上的一切,就好像被音乐迷住了似的,喊叫着“一个新生命呀!幸福!”到了第二天,我对那个新生命和那个幸福,就又像对魔鬼一样的不相信了……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叫我自己堕落到怎么一种程度了啊?我这种意志薄弱是怎么来的呀?我的神经上出了什么毛病了呢?只要我生着病的太太一冒犯了我的虚荣心,或者,只要一个仆人一招得我不高兴,或者,只要我的枪一不发火,我就粗暴起来,发起狠来,不像我自己了。停顿。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恨不得开枪自杀,给它一个了结啊! 里沃夫:(上)我得跟你讲讲清楚,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 伊凡诺夫:如果我们每天都得把事情讲清楚,那是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的呀。 里沃夫:你愿意听我说吗? 伊凡诺夫:我每天都听见你说的,然而,我照旧弄不清楚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里沃夫:我说得很清楚,很明确,除去没有心肝的人,没有人听不懂我的话。 伊凡诺夫:说我的太太要死啦——这我知道;说我对她是非常有罪的,这我也知道;说你是一个正直的、高尚的人,这我也知道!你还有什么再要我懂的呢? 里沃夫:人性的残酷,使我厌恶……一个女人要死了。她有她所爱的父母,愿意在临死的时候看一看他们。他们很知道她不久就要死了,也很知道她仍然爱他们。然而,这种该死的残忍心哪!他们似乎是要用他们宗教的铁石心肠来使人惊讶似的——竟照旧坚持着咒骂她!你呢,你是她为你而牺牲了一切的那个人——牺牲了她的家,牺牲了她良心上的平静。然而,你竟用一点没有掩饰的方法,怀着一点也不掩饰的企图,每天到列别捷夫他们家里去…… 伊凡诺夫:哎呀,我有两个星期没有到那儿去了…… 里沃夫:(不听他的话)对于像你这样的人,说话必须坦白,不用拐弯抹角,如果你不高兴听,你就不听好了!我一向惯于有什么说什么……她的死会给你方便,会给你开辟一条重新进行冒险的道路。就算是这样吧,然而你总可以等待一下吧?如果你不用你那种公然的讥刺态度,一个劲儿地折磨她,叫她自自然然地死去,列别捷夫家的那个女孩子和她的陪嫁,你当然也不会失掉吧?即使不在现在,那么,在一两年以后,你也总会成功的吧?你这个出色的伪君子,也总会照样很容易地使她发狂,并且弄到她的钱的吧?你为什么这样迫不及待呢?你为什么要你的太太现在就死,不肯忍耐到一个月或者一年以后呢…… 伊凡诺夫:这真叫人痛苦极啦……如果你以为一个人能够无限度地忍耐下去,那你就不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了。不回报你的这些侮辱,在我已经必须作出非常大的努力了。 里沃夫:算了吧,你想欺骗谁呀?摘下你的面具吧! 伊凡诺夫:你这个聪明人,要稍许想一想!你以为世上再也没有比了解我更容易的事了吗?我娶安娜,为的是她的财产……人家没有让我得到。我错打了主意,所以现在我就要摆脱她,好去另娶一个姑娘,弄到她的钱,是吗?多么简单啊!人就是这样简单、这样毫不复杂的一种机器呀?不,大夫,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多的轮盘、螺丝和操纵杆,因此我们相互之间,就不能只从头一次的印象上,或者只从两三个表面的特征上去下结论呀。我不了解你,你不了解我,我们也不了解我们自己。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好医生,同时却也可以绝对不懂得人性。不要太自信啊,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里沃夫:你真以为你自己是这样难于被人看穿,而我是这样没有脑筋,以致连流氓和正人君子都分不出来吗? 伊凡诺夫:我们绝对不会取得一致,这是显然的。我最后一次问你一个问题,请回答我,不要带任何序言: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要达到什么目的?(激怒地)我是在跟谁这么荣幸地谈着话呢——是我的审判官呢,还是我太太的医生呢? 里沃夫:我是一个医生。然而作为一个医生,我坚决要求你改正你的行为。你的行为在杀害着安娜·彼特罗夫娜。 伊凡诺夫:然而我应该怎么办呢?怎么办?你既然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就明确地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办? 里沃夫:至少你总不能这样毫无顾忌。 伊凡诺夫:啊,我的上帝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喝水)让我安静一下吧。我的罪孽是深重的:我必须到上帝面前去领罪,但是没有人授权给你,叫你每天来折磨我…… 里沃夫:那么又是谁授权给你,叫你来凌辱我的正义感呢?你在折磨着、毒害着我的灵魂。我没有来到这个地方以前,我也承认无知的、疯狂的、没有理性的人确是存在的。然而我绝对不会相信,世上居然还有故意地、自觉地、甘心情愿选择一条罪恶途径的罪人……我尊敬人,爱人,但是,自从认识了你…… 伊凡诺夫:你这话我早就听见过了。 萨沙:穿着骑服上。 里沃夫:哼,你听见过?(看见萨沙)现在,我可相信了——我们相互之间,确实是很了解的呀!(耸耸肩,走出) 七 伊凡诺夫:(带着惊骇)萨沙,是你吗? 萨沙:是的,是我。你好吗?没有想到吧?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去看我们呀? 伊凡诺夫:萨沙,我恳求你,这可不聪明呀!你到这儿来,对我的太太可能发生可怕的影响。 萨沙:她不会看见我。我是从小路上来的。我这就走。我不放心,你好吗?为什么你这一阵子总没有去呀? 伊凡诺夫:我的太太痛苦成这个样子,她差不多快死了,可是你还到这儿来。萨沙,萨沙,这是没有头脑的,不近人情的! 萨沙:没有办法呀。你有半个月不去看我们了,我的信,你一封也没有回答。我担忧得要死。我想,你在家里一定是痛苦得不得了,生了病,要死了。我没有好好地睡过一夜。我这就走……无论怎么样,告诉我,你好吗? 伊凡诺夫:不好。我折磨着我自己,人们也在没完没了地折磨着我……我简直支持不了!现在你又来给我找麻烦!这一切是多么病态的、不正常的呀!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罪过呀,萨沙,我是多么罪过呀…… 萨沙:你多么喜欢说些怕人的、悲惨的话呀!原来你是有罪的呀?是吗?有罪?那么,告诉我,是什么罪? 伊凡诺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萨沙:这不叫回答。每一个有罪的人都应当知道他自己犯的是什么罪。你造过假钞票还是怎么啦? 伊凡诺夫:这是傻话。 萨沙:你有罪,是因为对你太太变了心了吗?也许是这样,但是人是管不住自己的情感的,你并没有存心要改变你的情感。你有罪,是因为她看见了我对你说我爱你吗?你没有罪,你并没有想叫她看见呀…… 伊凡诺夫:(打断她的话)还有,等等,等等,爱呀,由于爱呀,管不住自己的情感呀——这些都是些陈词滥调、老套子的话,没有用处…… 萨沙:和你谈话真是没有味道。(看图画)那条狗画得多好哇。那是写生的吗? 伊凡诺夫:是。而且咱们的恋爱故事,整个都是滥调子的、老套子的:男的灰心丧气,陷入绝望了,女的当场出现,充满了力量和勇气——伸出一只援救的手来。这在小说里是美的,听起来也很美,只是在现实生活里呀…… 萨沙:在现实生活里也一样。 伊凡诺夫:我知道你对生活的了解有多么浅薄!我的呜咽引起你的虔诚的敬畏,你幻想着在我身上发现第二个哈姆莱特。但是,从我的心里看呢,我的病态和病态所造成的一切其他情况,只能供人作揶揄的好材料罢了,没有一点别的用处!这种稀奇古怪,你应当嘲笑它。然而,你却喊起了“救命啊”要救我,却要做出点英勇的事迹来!啊,我今天对自己怎么这样生气呀!我觉得这种神经紧张,在逼着我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或者我得打碎一点东西,或者得…… 萨沙:一点不错,一点不错,你恰恰应该那么做。砸破点东西吧,打碎点东西吧,或者扯起喉咙来喊喊吧。你生我的气了。我真糊涂呀,为什么想起要到这儿来呢。好啦,生气吧,向我喊叫吧,跺脚吧!怎么样?发脾气吧! 停顿。 怎么样啊? 伊凡诺夫:一个可笑的女孩子! 萨沙:好极啦!我相信你是在笑了!仁慈点吧,发发慈悲,再笑一笑吧! 伊凡诺夫:(笑)我已经注意到了,每当你在救我和忠告我的时候,你的脸总是变得非常、非常天真的,你的眼睛总是睁得像注视着一颗流星时那么大。等一会儿,你的肩上有灰尘。(把她肩上的灰尘掸下来)一个天真的男人是一个傻子,但是你们女人,却有天真起来的艺术,所以你们的天真是甜蜜的、自然的、温暖的,不像它本来那么愚蠢的样子。然而,你们女人都有一种习性,这不是很古怪吗——如果一个男人是强壮的、健康的、高兴的,你们就不闻不问。但是,等他一开始迅速地走了下坡路,一放出悲哀的声音来,你们就扑到他身上去了!难道做一个强壮的、勇敢的男人的太太,反不如做那么一种流泪的失败者的护士吗? 萨沙:是的,不如。 伊凡诺夫:那为什么呢?(笑)达尔文可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不然他准要骂你们一顿的!你们是在毁灭人种啊。多蒙你们的美意,不久,所生下来的,就都只是些哭哭啼啼的神经病患者了。 萨沙:男人们不了解的事情多着呢。任何一个女孩子,宁愿要一个失败的男人,不要一个成功的男人。因为,每个女人都渴望着主动地去爱……你了解吗,主动地?男人只要一专心在他的工作里,那么,爱情对于他,就退到很次要的地位上去了。和他的太太谈谈话,和她一起在花园里散散步,一起快活地消遣消遣,在她坟头上哭哭——男人所需要的,只是这些。然而爱情对于我们,就是生命。我爱你,这意思就是说,我在梦想着我怎样把你的苦恼治好,我怎样跟你到天涯海角去。你走上坡路,我也走上坡路;如果你陷落到深渊里,我也陷落到深渊里。我认为,比如说,熬一整夜给你抄文件,或者,整夜守着你,不叫有谁惊醒你,或者,跟着你走一百里路,那就是一种伟大的幸福!我记得三年以前,有一次,在打谷子的时候,你来看我们,你满身灰尘,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你疲乏极了,要水喝。等我把那杯水递给你,你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像个死人似的。你睡了十二个小时,我也就在门口站了十二个小时,守卫着,提防有人走进来。那我可觉得多么幸福啊!情形越困难,爱情就越深,就是说,越叫人感觉到强烈的爱,你明白吗? 伊凡诺夫:主动的爱……哼。中了邪了,少女的哲学呀。不然,也许就是理应如此了……(耸肩)这只有魔鬼才知道!(高兴地)萨沙,说真话,我是一个正派人……想想这个:我说话总是喜欢把事情概括起来的。但是,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女人是堕落的”,或者说过“走入歧途的女人”。我对她们一向是感激的,绝没有别的!绝没有别的!我的善良的小姑娘,你多么招人喜欢哪!而我又是个多么可笑的蠢货呀!我叫好人厌恶,我成天成天的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有诉苦。(笑)呜——呜!呜——呜的!(迅速地走开)不过,千万走吧,萨沙!我们可忘记了…… 萨沙:是的,我该走了。再见吧!我怕你那位医生的正义感会叫他告诉安娜·彼特罗夫娜,说我来了。听我说:立刻到你太太那儿去,坐在她旁边,坐在她旁边……如果你在她旁边非得坐上一年不可,就在她旁边坐一年……如果要坐上十年——那就坐上十年。尽你的责任吧。痛悔吧,求她原谅吧,哭吧——只有这样才是对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要放弃你的工作。 伊凡诺夫:我仿佛觉得受毒害的那种感觉又来了!又来了! 萨沙:好啦,上帝保佑你!你完全不需要替我着想。如果你每半个月给我写一行字,那就对我很好了。我会给你写信的……鲍尔金在门口探头。 八 鲍尔金: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可以进来吗?(看见萨沙)对不住,我没有看见你……(走进)Bonjour!(鞠躬) 萨沙:(慌乱)你好吗? 鲍尔金:你长得更丰满、更漂亮啦。 萨沙:(向伊凡诺夫)我这就走,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走啦。(下) 鲍尔金:多好的美景呀!我是来找散文的,无意中却发现了诗……(唱)“你像只小鸟在黎明出现……”(伊凡诺夫激动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坐下)她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你知道,Nicolas,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不是吗?这种东西很特别……是属于幻想的……(叹气)事实上,她是咱们全乡下最有钱的一个对象啦,不过她的母亲是个辣萝卜,弄得没有人愿意跟她打交道。等她母亲死了,什么就都归萨沙了。只是,在那个日子以前,她母亲只能给她好可怜的一万卢布,加上几副铁板熨斗和夹煤的钳子,就连这,也还得跪下去跟她哀求呢。(在口袋里乱摸)我要抽抽De-los-mahoros 。你不想来一支吗?(递过他的雪茄盒子)这烟不错……值得抽抽。 伊凡诺夫:(走到鲍尔金面前,愤怒得喘不过气来)马上从我家滚出去,不要再迈进一步!马上!(鲍尔金站起来,雪茄落在地下)滚出去!马上! 鲍尔金:Nicolas,怎么啦?你为什么生气呀? 伊凡诺夫:为什么?你这些雪茄是哪儿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把那个老头子往哪儿带,不知道你是什么存心吗? 鲍尔金:(耸着两肩)可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伊凡诺夫:你这个恶棍!你在这一带宣扬遍了的那些卑鄙的计划,都当着别人的面把我的名誉给污辱了!你我不是一类的人,所以我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家!(大步走来走去) 鲍尔金:我知道,你说这些话都是因为你受了刺激了,所以我不跟你生气。你愿意怎么侮辱我,就怎么侮辱吧。(拾起雪茄来)不过,是该摆脱掉你那种忧郁的时候了。你不是一个小学生…… 伊凡诺夫:我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浑身颤抖着)你跟我开玩笑吗? 安娜·彼特罗夫娜:上。 九 鲍尔金:好啦,安娜·彼特罗夫娜来啦……我走啦。(下) 伊凡诺夫在桌子那里停住脚步,低头站着。 停顿。 安娜·彼特罗夫娜:(停顿一会儿之后)她刚才干什么来了? 停顿。 我问你,她干什么来了? 伊凡诺夫:不要问我,安妞塔…… 停顿。 我是非常有罪的。随便你想出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吧,我都会忍受,只是……不要盘问我……我经不起谈话。 安娜·彼特罗夫娜:(怒冲冲地)她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停顿。 哈,原来你就是这个样子的呀!现在我懂得你了。我到底明白你是怎么一种人了。无耻,下贱……你还记得吗,你到我那儿去,跟我撒了一个谎,说你爱我……我相信了你。我抛弃了我的父母和我的宗教,跟你来了……你对我说了许多关于真理、善良和你的高贵计划的谎话。我每一个字都相信了…… 伊凡诺夫:安妞塔,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谎话。 安娜·彼特罗夫娜:我跟你过了五年。我一直是抑郁的、有病的,但是我一直爱着你,连一会儿也没有离开过你……你一直是我的偶像……可是你一直就用极无耻的手段欺骗我…… 伊凡诺夫:安妞塔,不要说不合事实的话。我做了些错事,是的,但是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谎话……你可不能责备我这一点…… 安娜·彼特罗夫娜:现在我全明白了……你娶我,是以为我父母会饶恕我,会给我钱……你当初所希望的就是这个…… 伊凡诺夫:啊,我的上帝呀!安妞塔,你是这样来试验我的耐性的吗……(哭) 安娜·彼特罗夫娜:住嘴!当你看见钱没有到手,你就着手去布置新的罗网了……现在我全想起来了,也全明白了。(哭)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也从来没有对我忠实过……从来没有! 伊凡诺夫:萨拉,这不是实话!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只是不要用瞎话来侮辱我。 安娜·彼特罗夫娜:下贱的、无耻的人!你欠了列别捷夫家的债,现在你想要赖掉这笔债,就尽力想把他的女儿弄得发狂,像当初欺骗我那样去欺骗她。这难道不是实话? 伊凡诺夫:(气得发喘地)发发慈悲,快住嘴吧!我可要管不住自己啦……我要气死了,我……我可会说出伤害你的话来的…… 安娜·彼特罗夫娜:你一直在无耻地欺骗人,不只是我一个。你把什么不名誉的事情都推在鲍尔金身上,可是,现在我可知道该谁负责了。 伊凡诺夫:萨拉,别吵了!走开,不然我可会说出点什么话来的!我心里可直想对你说些可怕的、侮辱的话啊……(喊)住嘴,你这犹太女人! 安娜·彼特罗夫娜:我非说不可……你把我欺骗得太久了,我必须说说…… 伊凡诺夫:这么说,你是不肯住嘴喽。(强制着自己)发发慈悲吧…… 安娜·彼特罗夫娜:现在你去吧,去欺骗那个萨沙吧…… 伊凡诺夫:哼,让我告诉你吧,你……你就要死啦……医生告诉我,说你就要死啦…… 安娜·彼特罗夫娜:(坐下,低声)他这是什么时候说的? 停顿。 伊凡诺夫:(两手抓住头)我简直是个禽兽啊!我的上帝,我简直是个禽兽啊!(啜泣) ——幕落 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间,相隔约一年。 第四幕 列别捷夫家的一间会客厅。一道拱门,把前厅和后厅分开,左右有门。旧铜器,家庭照片。一切陈设都充满了节日的气氛。一架钢琴,上边放着一把小提琴,旁边立着一把大提琴。整幕都有穿得像参加舞会的客人们横穿着舞台走过去。 一 里沃夫:(上,看自己的表)四点钟过了。我想这正是行祈祷礼的时候……他们给她祝福,然后再送她到教堂去结婚。这就是美德和正义的胜利呀!他想抢萨拉的钱,没有成功,他把她折磨得进了坟墓。现在他又找到了另外一个人,他也要对她演一回戏,直演到抢光了她,然后再把她像萨拉那样也送进坟墓去。一出传统的刮钱把戏…… 停顿。 他现在活在极乐的七重天上。他会快乐地活到老年,直到临死良心也不会感到惭愧。不行,我要揭穿你!等我把你那该死的假面具撕掉,大家都晓得你是怎样一种东西的时候,就会叫你从七重天上一直栽到地狱的最深处,连魔鬼都拉不出你来!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有责任干涉你,有责任把他们的瞎眼睛打开。我一定要尽我的责任。然后,明天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可憎的地区!(默想)然而我可怎么做呢?和列别捷夫一家人去谈,等于浪费时间。向他提出决斗吗?大闹一场吗?我的上帝呀,我像一个小学生那样的错乱了,完全失去想主意的能力了!我可怎么办呢?决斗吗? 二 科西赫:(上,愉快地向里沃夫)昨天我叫了一个梅花小满贯。本想弄个大满贯的,可惜又叫那个巴拉巴诺夫整个给破坏了!我们打着。我说“元将”,他说“帕斯”。我叫过了梅花二,他就叫“帕斯”。我接着又叫方块二……梅花三……可你会相信吗——你能想得到吗!——等我叫过了小满贯,他还是怎样也不出他的爱司!如果他出了爱司呢——这个恶棍!——我准会叫一个无将的大满贯啊…… 里沃夫:对不起,我不打纸牌,所以我不能领略你的兴致。祈祷礼快举行了吧? 科西赫:应该快了。大家正在劝久久什卡呢……她像头牛犊子似的那么嚎,她难过的是丢了这笔陪嫁。 里沃夫:不是为丢了女儿吗? 科西赫:是为了陪嫁。此外,这门亲事也叫她苦恼。他这一招赘到家里来,那么,他欠下她的钱,也就不会还啦。你总不能去告自己的亲女婿不是。 三 巴巴金娜盛装上,带着一副尊严的神气,从里沃夫和科西赫的身边横穿过去;科西赫用拳头堵着嘴笑;她转回头来。 巴巴金娜:多愚蠢!(科西赫用一只手指触了触她的腰,笑)你这个粗人!(下) 科西赫:(笑)这个糊涂女人简直是整个神魂颠倒啦!在她想着法儿弄到一个头衔以前,她和哪个女人都一样。现在呢,你可就接近不得她了。(模仿着她)“你这个粗人!” 里沃夫:(激动地)喂,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对伊凡诺夫是怎么个看法? 科西赫:他不行啊。他打起牌来就像个鞋匠似的。让我来告诉你去年四旬斋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吧。我们都坐下打牌啦——伯爵、鲍尔金、他和我——我正打…… 里沃夫:(打断他的话)他是个好人吗? 科西赫:他?他是个骗子!他诡计多端,他可是见过世面的……伯爵和他——他们真正是一对儿。他们的鼻子才尖呢,闻得出来哪儿有什么东西可以下手。他在那个犹太女人身上栽了一跤,没想到失败了,现在可就看上久久什卡的钱袋啦。我赌什么都可以,一年以内,他要不把久久什卡弄个精光,叫我的灵魂下地狱。他准得收拾了久久什卡,伯爵也准得收拾了那个寡妇。他们准得把钱抓到手,往后自个儿痛痛快快地活下去。大夫,你今天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呀?你的样儿有点不对呀。 里沃夫:咳,没什么!昨天我有点喝多了。 四 列别捷夫和萨沙上。 列别捷夫:咱们可以在这儿谈谈。(向里沃夫和科西赫)你们可找那些太太去,你们两位好战的人。我们要谈点私房话。 科西赫:(走过萨沙身旁的时候,用力捻手指头作响)好一张画儿!王牌Q。 列别捷夫:快滚开,你这野人,快滚开!(里沃夫和科西赫下)坐下,萨沙。对了,坐下……(坐下,往四下看看)专心地,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听我说。是这个样子:是你母亲叫我跟你这么谈谈的……你明白,这话我自己可不想说,这是你母亲的命令。 萨沙:爸爸,就请干脆说吧! 列别捷夫:你这回结婚,给你一万五千卢布。以后……可记住了,以后就不许再谈钱的事啦!等一会儿,先别说话!底下好听的还多着呢。你的这一份儿是一万五千。但是,既然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还欠着你母亲九千,那就得从你的陪嫁里扣去……嗯,除此以外呢…… 萨沙: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用意呢? 列别捷夫:你母亲叫我告诉你的。 萨沙:让我安静点吧!你哪怕有一点点尊重我或者尊重你自己的心思,都不会来跟我这样说话的。我不需要你们的陪嫁!我没有向你们要过,现在也不要! 列别捷夫:你为什么一张嘴就冲起我来啦?果戈理的书里边,那两只老鼠见了面不高兴,还要鼻子先嗤嗤两声,跟着就走开了呢。你可好,鼻气儿一声都没出,一张嘴就跟我冲起来了。 萨沙:让我安静点吧!不要你们拿半文钱都计较的话来侮辱我的耳朵! 列别捷夫:(动起火来)吓!你们个个都这种样子,真要逼得我去谋害人,或者用把刀子扎死我自己啦!一个嘛,从早晨嚎到夜里,一直埋怨着,骂着,自个儿的分文都计算着。另一个嘛,又是这么聪明,这么通人情,这么独立自主——都该下地狱的!——她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了解!我侮辱了她的耳朵啦!你可知道我没到这儿来侮辱你的耳朵以前,在那儿(指着门外)就已经先叫人给撕成碎块儿、切成零段儿啦。她不能了解啊!她的神魂颠倒啦,她整个发了昏啦……你们都是混账的东西!(走到门口,又站住)我不喜欢这个——你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萨沙:你不喜欢什么呀? 列别捷夫:我不喜欢一切——一切! 萨沙:什么一切呀? 列别捷夫:你以为我会坐下来告诉告诉你吗?这件事情就没有一点儿地方叫我喜欢的,看着你这门亲事,我就受不了!(走到萨沙面前,抚爱地)原谅我吧,萨沙,也许你这桩婚姻完全是聪明的、正当的、高尚的、满合乎高超的原则。但是,这里边可有一样整个不对劲儿的东西呀——整个不对劲儿!你这桩婚姻,不像一般人的婚姻。你年轻、活泼、纯洁得像一杯白水,而且美丽。而他呢,他是一个鳏夫,很衰老颓唐啦,我不了解他,上帝保佑这个人吧!(吻他的女儿)萨沙,原谅我,可这里边儿是有点不大妥当的东西。别人讲了好多闲话呢。讲他那个萨拉死的情形,还讲他马上就忙着娶你的情形……(突然)可是你看,我简直成了个老太婆啦——成了老太婆啦!我像条旧布裙子那么女人味儿啦。不要听我的。除了你自己的,谁也不要听。 萨沙:爸爸,我自己也觉得这里边有点不对头的地方……有——有!你只要知道我的心有多么沉重就好了!重得不能忍受了!我没脸承认,也怕承认。亲爱的爸爸,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一定要帮助我,叫我勇敢起来吧……教教我怎么办。 列别捷夫:什么事呀?什么事呀? 萨沙:我害怕,我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往四下里看)我觉得我不了解他,而且永远也不会。自从我和他订了婚,他脸上就没有过一次笑容,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他满嘴是抱怨的话,后悔的话,浑身发抖,显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厌倦极了。我甚至有时候一阵阵地觉得我……觉得我并不是像该爱他的那样爱他。他一到我们这儿来,或者一和我谈话,我就厌烦了。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爸爸?我害怕。 列别捷夫:我的亲爱的,我的独养女儿,听你老父亲的话。跟他解除婚约吧。 萨沙:(变色)你说什么? 列别捷夫:是的,一点也不错,萨沙。是会传成笑话,引得四乡邻近,到处都是闲言闲语的。可是情愿忍受这些闲言闲语,总比整个毁了你一辈子强啊。 萨沙:不要谈这些了,爸爸。我不愿意听。我应当和我的这些阴暗的想法斗争。他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不幸,他被人误解。我要爱他;我要了解他;我要叫他站起来;我要尽我的义务。这是决定了的! 列别捷夫:这不是义务,而是神经病。 萨沙:够了。我已经把我自己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话说给你听了。不要告诉任何人。让咱们把它忘了吧。 列别捷夫:我简直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要么,就是我老糊涂啦,要么,就是你们都太聪明啦。无论是哪一样吧,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能明白。我要明白,我是畜生。 五 沙别尔斯基:(上)叫你们个个都下地狱吧。这真叫人恶心啊。 列别捷夫:你又怎么啦? 沙别尔斯基:没怎么。正经地说吧,不管闹成什么样儿,我也一定要耍一回这种肮脏的、卑鄙的手段,叫你们也跟我一样地忍不住。我也要耍一回。一定啦!我已经告诉鲍尔金啦,叫他宣布我今天订婚。(大笑)既然个个都是流氓,我就也要当个流氓。 列别捷夫:咳,你真叫我讨厌哪!你知道为什么吗,玛特维?你照这样说下去,会说得叫——原谅我这么说吧,会说得叫人把你抓进疯人院里去。 沙别尔斯基:难道疯人院比随便什么院更坏吗?你如果愿意,你今天就可以把我送进去。我无所谓。没有人不是卑鄙的、渺小的、浅薄的、迟钝的。我也厌恶我自己;我不能相信自己一个字。 列别捷夫:我告诉你怎么办吧,玛特维。你应当在嘴里放点粗麻,点上一根火柴,然后,就往外吐烟吧。或者,最好是拿起你的帽子回家去。这儿在行婚礼,每个人都在找乐儿,可你像个乌鸦似的乱呱呱。是的,真正是……(沙别尔斯基趴在钢琴上,啜泣)哎呀呀!玛特维!伯爵!你是怎么啦?玛秋沙,我的亲爱的……我的天使……我得罪你了吗?得啦,你得原谅像我这样一个老东西啊……原谅一个醉鬼吧……喝点水吧。 沙别尔斯基:不要。(抬起头来) 列别捷夫:你为什么哭呀? 沙别尔斯基:咳,没什么…… 列别捷夫:你瞧你,玛秋沙,别说瞎话啦。是什么原因? 沙别尔斯基:我无意中看见了这把大提琴……就想起那个可怜的小犹太女人来了…… 列别捷夫:唉!你真算选了一个好时辰来想念她啊!愿她在天堂上快乐,永远平安吧!但是现在不是追念她的时候。 沙别尔斯基:我们当初总是在一起演奏二重奏……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少有的女人啊。 萨沙:号啕大哭。 列别捷夫:你可又怎么啦?打住吧!哎呀,两个人都嚎起来啦!我——我……你们至少总可以找个别的地方去吧,这儿会叫人看见的。 沙别尔斯基:巴沙,出太阳的时候,即使在坟地里也是愉快的。一个人如果有希望,即使到了老年也是幸福的。但是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连一点希望也没有啊! 列别捷夫:是的,你的情况是不很如意的……你没有孩子,没有钱,没有工作……咳,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向萨沙)你怎么啦? 沙别尔斯基:巴沙,给我点钱。等咱们到另外那个世界里再结账吧。我要到巴黎去,看看我太太的坟。在我的好日子里,我送出去过很多,把我的财产送掉了一半,所以我有权利向别人要。何况,我是向一个朋友要…… 列别捷夫:(慌张)我亲爱的伙计,我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哇!但是好吧,好吧!这意思是说,我什么也不能许下,但是你明白……很好,很好……(向旁边自语)他们要把我折磨死啦。 六 巴巴金娜:(上)我的陪伴儿哪儿去啦?伯爵,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儿丢在那儿呀?啊,可恶的男人!(用扇子轻轻打伯爵的手) 沙别尔斯基:(缩回手去)不要打搅我!我恨你! 巴巴金娜:(惊愕)什么?……嗯?…… 沙别尔斯基:走开! 巴巴金娜:(颓唐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啊……(哭) 齐娜伊达:(进来,哭着)有人到了……我相信那是伴郎。该是行祈祷礼的时候了。(大哭) 萨沙:(央求地)妈妈! 列别捷夫:好哇,大家都嚎起来啦!好一段四重奏啊!快打住吧,你们把这个地方弄得多么丧气!玛特维……玛尔法·叶戈罗夫娜……得啦,不然我自己可也要哭了啊……(哭)哎呀! 齐娜伊达:好啦,你既然不顾念你的母亲,你既然不听话……我就顺着你的意思,我给你祝福。 伊凡诺夫穿着燕尾服,戴着手套,上。 七 列别捷夫:得,这就更热闹啦!什么事? 萨沙:你怎么来啦? 伊凡诺夫:我对不住。我可以单独和萨沙谈谈吗? 列别捷夫:在婚礼以前跑到新娘子这儿来,这是不合规矩的!你该到教堂里去了! 伊凡诺夫:巴沙,我求你…… 列别捷夫耸耸肩。他、齐娜伊达·萨维什娜、沙别尔斯基和巴巴金娜,下。 八 萨沙:(严厉地)你有什么事? 伊凡诺夫:我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了,但是我还能冷冷静静地说话。听着!我刚才为了行婚礼,去穿衣裳。我照照镜子,看见我的两鬓已经发白了……萨沙,这不行啊!趁着还来得及,我们应当叫这出无意义的滑稽戏打住……你年轻、纯洁,你有你的前途,而我呢…… 萨沙:这全是老一套。我已经听过一千遍了,听得都头疼了!到教堂去!不要叫大家尽等着。 伊凡诺夫:我要立刻回家去。你告诉你家的人,说婚礼不举行了。对他们解释解释。我们糊涂得够长久的了。我扮演过哈姆莱特,你扮演过一个高贵的小姐,就到此为止吧。 萨沙:(勃然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听。 伊凡诺夫:可是我要说,还要再说。 萨沙:你是干什么来的?你的哭声简直变成嘲笑声了。 伊凡诺夫:不,我现在并没有哭。嘲笑吗?是的,我是在嘲笑。如果我能够再加一千倍严厉地嘲笑嘲笑我自己,使得全世界耻笑,我也愿意那么做。我在镜子里看着我自己,良心上就像有一颗子弹爆炸了似的!我耻笑我自己,把我羞得几乎要发疯。(笑)什么忧郁呀!高贵的悲哀呀!神秘的愁苦呀!所差的只是我该再写写诗啦……当太阳灿烂地照耀着大地的时候,当蚂蚁都拖拉着它的小小的家当而自满自足的时候,却要我去呜咽、痛哭,给别人痛苦,承认自己的生命力已经永远消失,承认我已经衰老,只是在苟延岁月,承认我已经由着自己弱点的摆布,堕落到极可憎的冰冷无情的程度——要我承认这一切,哈,不行,谢谢吧!要我眼看着有些人把你当作骗子,有些人为你惋惜,还有些人伸出援救的手来,而另外一些人——最使人难堪的是——带着敬意来听你的长叹,把你当作先知,等着你给他们带来新的福音……不行,感谢上帝,我还有自尊心,还有良心呢!我刚才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耻笑我自己,觉得就是那些鸟,那些树,也都在耻笑我啊…… 萨沙:这不是愤怒,这是疯狂。 伊凡诺夫:你以为是这样吗?不,我没有疯。现在我看见了事情的本来面目,我的神志清楚得和你的良心一样。我们相爱着,但是我们永远也不该结婚!我可以随我自己怎么喜欢,去发狂言、去忧郁好了,但是我没有权利去毁灭别人。去年,我用我的呜咽摧残了我太太的性命。你和我订婚以后,你就不会笑了,也老下去了五岁。你的父亲,本来把生活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现在,由于我的好心,也不能了解别人了。我无论是去参加一个聚会,或者去拜访朋友,或者去打猎,我无论到哪儿,都带去我的烦闷、抑郁和对自己的不满。等一等,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说话是粗暴的、野蛮的,但是,原谅我,我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没有办法不这样说话了。我从来不诬蔑生活或是詈骂生活,可是我如今既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老牢骚鬼,就不自觉地、错误地詈骂起生活来了,发起命运不平的怨言来了。那么,凡是听见我的话的人,就会被我这种厌恶生活的态度所传染,也詈骂起生活来了。可我这是一种什么态度啊!仿佛我活着就是为了给大自然一点好处似的!叫我下地狱吧! 萨沙:等一会儿……从你刚刚所说的话里,可以推论出来,你对于发牢骚、发怨言已经感到厌倦了,也就是说,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这可也是一个好现象啊…… 伊凡诺夫:我看不出是什么好现象,谈谈新生活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什么全完了,没有一点希望了。该是我们两个人都得认清楚这一点的时候了。哼,一种新生活! 萨沙:尼古拉,打起你的精神来!你怎么会认为自己什么全完了呢?这可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啊!不,我不想再说,也不想再听了……到教堂去! 伊凡诺夫:我什么全完了! 萨沙:不要这样喊,客人们会听见的! 伊凡诺夫:如果一个受过教育的、健康的、而不是愚昧的人,为了某种并非表面的原因而恸哭,而往下坡滚去,他只有一直不停地滚下去,没有办法可以救他!你看,我到哪儿去求救呢?用什么办法呢?我不能喝酒——喝酒我就头痛;我连歪诗也不会写;我又不能崇拜自己精神的懒惰,认为这里边有什么高超的东西。懒惰就是懒惰,脆弱就是脆弱——我不能给它们换个好听的名字。我全完了,全完了——谈它也没有用处啊!(往四下里看)我们的话可能会被人打断的。听着!如果你爱我,就帮助我吧。马上,就在此刻,跟我解除婚约吧。赶快…… 萨沙:啊,尼古拉,你得知道你把我弄得多么疲惫不堪哪!我的灵魂有多么厌倦啊!你是一个善良的、聪明的人。你就自己判断一下吧,你怎么能给我加上这么多的负担呢?每天都出新的问题,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困难……我要的是主动的爱,可现在却成了殉道了! 伊凡诺夫:可是等你做成了我的太太,问题还会复杂得多。解除它吧!你必须了解:这不是爱,而是你的诚实天性里的顽固性在你心里起着作用。你给自己立下过一个目标,要不顾一切,用牺牲来叫我重新做人,来救我。你由于想到自己在做着一件不平凡的事情而高兴……现在呢,你已经在准备后退了,只是被一种假的感情阻碍着。一定要了解这一点啊! 萨沙:多么古怪、多么错乱的逻辑啊!哼,我能跟你断绝吗?我怎么能跟你断绝啊?你既没有母亲,又没有姊妹,也没有朋友……你已经破产,你的庄园都叫人抢光了,谁都在造你的谣言…… 伊凡诺夫:我真糊涂,不该来找你……我应该按照我的打算去做…… 列别捷夫上。 九 萨沙:(向她父亲跑去)咳呀,爸爸!他撞到这儿来,像疯了似的,在折磨我!他坚持要我解除婚约,说他不愿意毁掉我的一生。告诉他,说我不接受他这种慷慨。我做的事情,自己并不糊涂。 列别捷夫:我简直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慷慨呀? 伊凡诺夫:婚礼不举行了! 萨沙:必须举行!爸爸,告诉他,必须举行! 列别捷夫: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她啦? 伊凡诺夫: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可是她不理。 列别捷夫:不,你不要跟她解释,要跟我解释呀,要解释得叫我懂得你的意思!啊,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让上帝给你裁判去吧!你把那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儿,带到我们的生活里来,弄得我仿佛住在一间古玩陈列所里似的。我往周围看看,什么我也看不懂啊……这简直是一种刑罚呀……一个老头子,对你可有什么办法呢?跟你去决斗还是怎么着呀? 伊凡诺夫:不需要决斗。所需要的,只是你的肩膀上得长个脑袋,还得懂俄国话。 萨沙:(激动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这可怕,可怕!简直像一个孩子…… 列别捷夫:现在是毫无办法啦,很简单。听着,尼古拉!在你看,你这一切似乎都是聪明的、精明的,也合乎一切心理学原理的。然而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个笑话和不幸啦。最后听我这个老头子一次话吧!这是我对你的忠告:让你的头脑冷静一下!像别人那样,把事情看得简单一点!人世间一切事情都是简单的。天花板是白的,靴子是黑的,糖是甜的。你爱萨沙,她也爱你。如果你爱她,你就留下;你不爱她,你就走;咱们用不着小题大做。嘿,这够多么简单哪!你们两个人都健康、聪明、道德、感谢上帝,也都有饭吃、有衣服穿……你还要什么呢?你没钱吗?好像那有多大关系似的……钱不能给人幸福啊……自然,我懂得……你的产业已经押出去了,你没有钱付利息。可是我是一个做父亲的呀,我懂得……她的母亲,随便她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哼,这个女人呀,如果她不肯给钱,她不必给。萨沙说她不要陪嫁。这都是些原则,叔本华……那都是废话……我在银行里有一万私房。(四下望望)这家里可谁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奶奶的钱……这也给你们……拿去,可只有一个条件:给玛特维两千…… 客人们聚在后厅里。 伊凡诺夫:巴沙,用不着说了。我要照着我的良心所吩咐的去做。萨沙我也要照着我的良心所吩咐的去做。随你喜欢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吧,反正我不放你走。我去叫妈妈。(下) 十 列别捷夫:我简直一点也听不懂啊…… 伊凡诺夫:听着,可怜的朋友……我不是要跟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正经人或者是个骗子,健康人或者是个疯子。那没法子叫你了解。我从前一直是年轻的、热心的、诚恳的,而且不是个傻瓜:我爱过,恨过,也信过神,不像别人似的;我希望过,一个人做过十个人的事;我斗过风车,我拿脑袋撞过墙;也不估计自己的力量,也不考虑,也一点不懂得什么叫作生活,就担负起一副能压折我的腰、累坏我的腿的重担子。我在我的青年时代,急忙忙地把自己的一切用尽。我狂热过,我苦熬苦修过,辛辛苦苦地工作过,我不懂得节制精力。可是你告诉告诉我,我能够不这样干吗?我们人太少,你知道,而要做的事情又是那么多呀,那么多!我的上帝!有多少哇!可是,看看我所奋斗过来的生活,反过头来给我的报偿可又是多么残酷啊!我累坏了。在三十岁上,我忽然清醒了,可是我已经老了、迟钝了、精疲力竭了、紧张过度了、衰败了、头脑也昏沉了、灵魂也懦弱了。没了信心,没了爱,生活没了目的,我就像个影子似的徘徊在人群里,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因此,我认为爱是鬼话,温柔是叫人恶心的;认为工作没有意义;认为歌唱和热衷的言语是庸俗的、陈腐的。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也都带着苦恼、冷彻骨髓的烦闷、不满和对于生活的厌倦……我全完了,没有一点希望了!在你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在三十五岁上就意志消沉、幻想破灭、被自己丝毫没有结果的努力压垮的人;他内心受着羞愧的煎熬,他嘲笑着自己的软弱无能……啊,我的自尊心有多么不服气啊,我的愤怒简直叫我喘不过气来啦!(站不稳)你看,我把我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哇!我简直头晕啦……我站不住了。玛特维在哪儿?让他送我回去。后厅的声音:“伴郎来啦!” 十一 沙别尔斯基:(上)穿着一身破旧的、借来的礼服……没有手套……为了这个,挨了多少嘲笑的眼色,多少愚蠢的诽谤、庸俗的鬼脸呀……讨人厌的小人们! 鲍尔金拿着一束鲜花,穿着晚礼服,戴着作为伴郎标志的一朵花。 鲍尔金:哎哟!他跑到哪儿去啦?(向伊凡诺夫)大家在教堂等了你这么老半天,可你还在这儿卖弄你的见解呢。他真是个喜剧演员!他可真是个喜剧演员!你不能和你的新娘子一块儿到教堂去,得分开去,跟我去,等我从教堂回来,再接新娘子。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吗?他可真是个喜剧演员! 里沃夫:(上,向伊凡诺夫)哈,你原来在这儿啦?(高声)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伊凡诺夫,我在大家的面前宣布,你是一个流氓! 伊凡诺夫:(冷冷地)我很感谢你。 全体骚动。 鲍尔金:(向里沃夫)先生,这是可耻的!我要求和你决斗! 里沃夫:鲍尔金先生,岂止是和你动武,就是和你说一句话,我都认为有失我的身份!不过,伊凡诺夫先生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愿意,却是可以得到满足的。 沙别尔斯基:先生,我来跟你斗斗! 萨沙:(向里沃夫)你为什么侮辱他?为了什么?先生们,请你们叫他告诉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 里沃夫:亚历山德拉·巴甫洛夫娜,我侮辱他不是没有根据的。我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到这里来打开你的眼睛的,所以我请你听我说说。 萨沙:你还能说些什么呢?说你是个正直的人?那全世界早已经知道了!你顶好凭你的良心跟我说说,你是不是了解你自己吧?刚才,你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到这里来的,可是进门就破口向他说了一顿几乎可以置我于死地的侮辱话。而以前呢,你一直像个影子似的到处跟着他,毁灭他的生活,你却认为你是在尽你的责任,认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干预了他的私生活,侮辱了他的名誉,非难了他。只要你一有时间,就把匿名信像雨点似的往我这里和所有他的朋友那里送——就在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却自以为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你,一个医生,就连他的生着病的太太都不肯饶过,你用你的猜疑叫她一刻也不能平静,你却认为那是正当的。你无论做出什么狂暴的行为,无论做出怎样残酷的卑劣行为,却永远相信你自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和前进的人! 伊凡诺夫:(大笑着)这不是一场婚礼,而是一场辩论!好哇,好哇,好哇! 萨沙:(向里沃夫)那么现在就稍稍想一想吧:你了解不了解你自己?没有头脑、没有心肝的人!(拉着伊凡诺夫的手)咱们走,尼古拉!爸爸,走! 伊凡诺夫:到哪儿去?等一会儿,我来把这一切给结束一下吧!我的青春在我的心里觉醒了,我的旧我振作起来了!(掏出手枪来) 萨沙:(尖叫)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尼古拉,我求你! 伊凡诺夫:我已经在下坡路上滚得够久了,现在得停止了!该是知道什么时候得告别的时候了!往后站!多谢啦,萨沙! 萨沙:(尖叫)尼古拉,我求求你呀!拉住他! 伊凡诺夫:躲开我!(跑到一边,开枪自杀) ——幕落
  1. ◎此处指俄里,下同。——译者?
  2. ◎法语:这个尼古拉。——译者?
  3. ◎德语:你们到这儿来。——译者?
  4. ◎阿尔卡吉亚是古希腊的一个地区,风景优美,古代诗人把它描写成为一个幸福的理想之乡。——译者?
  5. ◎昂戈夫人是18世纪末叶法国民间所创造出来的一个典型的暴发户人物,契诃夫在此处所引用的,恐怕是克莱尔维勒·西罗丹和维克托·科南所写的三幕轻歌剧《昂戈夫人的女儿》里的人物。——译者?
  6. ◎奥菲利娅,莎士比亚所写的《哈姆莱特》里的人物。——译者?
  7. ◎旧俄的贵族地主和资产阶级的女人,时常到克里米亚休养,并且大多数都在那里和鞑靼向导们鬼混。——译者?
  8. ◎法语:谢谢!——译者?
  9. ◎法语:玛尔夫莎“是谁啊”?——译者?
  10. ◎法语:下流人。——译者?
  11. ◎这里引用的是塞万提斯所写的堂吉诃德的故事。——译者?
  12. ◎达尔丢夫,莫里哀喜剧里的人物,伪君子。——译者?
  13. ◎这里契诃夫是引用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所说的话,意思是:我不爱你了。——译者?
  14. ◎这德语:无礼啦!——译者?
  15. ◎法语:太太们。——译者?
  16. ◎法语:咱们关上门说。——译者?
  17. ◎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俄国19世纪批评家。——译者?
  18. ◎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剧本《聪明误》里的人物。——译者?
  19. ◎法语:尼古拉,见礼啦。——译者?
  20. ◎曼夫瑞德是拜伦诗剧里的一个人物。——译者?
  21. ◎德语:再干一杯!——译者?
  22. ◎一种牌戏。——译者?
  23. ◎拉丁语:母校。——译者?
  24. ◎法语:日安!——译者?
  25. ◎一种菲律宾雪茄。——译者?
  26.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译者?
海鸥 四幕喜剧 一八九六年 人物 阿尔卡基娜,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 随夫姓特里波列娃 女演员 特里波列夫, 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科斯佳) 阿尔卡基娜的儿子 索林,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彼得鲁沙) 阿尔卡基娜的哥哥 扎烈奇娜雅,妮娜·米哈伊洛夫娜 一个富有的地主的女儿 沙姆拉耶夫,伊利亚·阿法纳西耶维奇 退伍的陆军中尉,索林家里的管家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管家的妻 玛莎(玛丽雅·伊利尼奇娜) 管家和波琳娜的女儿 特里果林,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 作家 多尔恩,叶甫盖尼·谢尔盖耶维奇 医生 麦德维坚科,谢苗·谢苗诺维奇 小学教员 雅科夫 工人 一个厨子 一个女仆 故事发生在索林的庄园里。 第一幕 索林庄园里的花园一角。一条宽阔的园径,通向花园深处的湖泊。面对着观众,一座草草搭成的业余舞台,横断着这条园径,把湖水全部遮住。台子两旁是些丛林。 几张长凳,一张小桌子。 太阳刚刚西下。闭着的幕后,是雅科夫和其他工人。咳嗽声,锤击声。 幕开时,玛莎和麦德维坚科正散步回来,由左方上。 麦德维坚科: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衣裳? 玛莎:我给我的生活挂孝啊。我很不幸。 麦德维坚科:这是为什么?(沉默)我不懂……你身体很好,你的父亲虽然没有很多财产,可也还富足。我的生活比你困难多了。我一个月只进二十三个卢布,还要在里边扣去养老金。就是这种情形我也还不挂孝呢。(他们坐下) 玛莎:金钱并不就是幸福。一个人即使贫穷也能幸福。 麦德维坚科:理论上是对的,而事实是这样:我得用我那二十三个卢布,养活我的母亲、我的两个姊妹和我的小弟弟。总得吃饱喝足呀!总得有茶有糖呀!也还得有烟草呀!你就拿这点钱去应付应付看吧。 玛莎:(向舞台看了一眼)表演快开始了。 麦德维坚科:对了。表演的是扎烈奇娜雅。剧本是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写的。他们在恋爱,他们的灵魂也要在今天晚上共同创造一个艺术形象的努力中结合起来了。可是你我的灵魂呢,却没有可以接触之点。我爱你,由于苦恼,我在家里坐不住。我每天来回走十二里路,跑来看你,而我所遇到的只是你那种表示无能为力的冷淡。这是很可以理解的。我没有财产,家里人口又多……谁也不会嫁给一个连自己都没得吃的男人啊。 玛莎:胡说!(闻鼻烟)你的爱情叫我感动,可是我不能回报,很简单。(向他递过烟盒去)请。 麦德维坚科:谢谢,我不喜欢这个。 停顿。 玛莎:天气真闷!今天夜里准会有一场暴风雨。你只是高谈哲学,要不然就是钱。听你讲起来,贫穷仿佛是痛苦里面最大的痛苦啦。而我认为就是穿着破衣裳、去讨饭,都要好到万倍,总比……而且,你也不能理解…… 索林:和特里波列夫由右方上。 索林:(拄着一根手杖)我呀,你知道,住在乡下我可真不舒服,而且,我一辈子也习惯不了。昨天晚上,我十点钟就躺下了,睡到今天早晨九点钟,我一醒,就觉得睡得太多了,脑子仿佛粘在天灵盖上。(笑)吃完中饭,我不知怎么的又睡着了,我做着噩梦,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归根结底…… 特里波列夫:一点不错,你天生是该住在城里的。(看见玛莎和麦德维坚科)先生女士们,开幕以前,会去请你们。现在可不能待在这儿。我请你们离开这儿。 索林:(向玛莎)玛丽雅·伊利尼奇娜,好不好请你费心跟你父亲说说,请他叫人把那条整天咆哮的狗,给解开链子……我妹妹又整整一夜没能合上眼。 玛莎:你自己跟他说去吧,我呀,我受不了。不要叫我去。(向麦德维坚科)咱们走! 麦德维坚科:(向特里波列夫)那么,开戏以前你可得通知我们啊。玛莎和麦德维坚科下。 索林:这么说,那条狗照样得整夜地咆哮了。就瞧瞧吧!我在乡下从来没有过得称心过。从前,我赶上有好多次二十八天的休假,都是到这儿来,想好好地休息一下的。可是一到这里,种种的烦恼就烦得我恨不得马上跑开。(笑)我每一次都是离开这儿最高兴……可是现在呢,我退休了,说真的,我没有哪儿可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得住在这儿啦…… 雅科夫:(向特里波列夫)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我们洗个澡去。 特里波列夫:好,只是十分钟就得回来盯着。(看看表)快开幕了。 雅科夫:好吧。(下) 特里波列夫:(把舞台打量了一下)这个舞台真不算坏!前幕,第一道边幕,第二道边幕,再后边,是空的。没有布景。可以一眼望到湖上和天边。我们要在准八点半开幕,那时候月亮刚上来。 索林:好极了。 特里波列夫:如果扎烈奇娜雅迟到了,一切效果可就毫无问题都要被破坏了。这时候她应该到了呀。她的父亲和她的后母把她监视得太紧,所以,她要从她家里跑出来,就跟在监狱里那么困难。(整整他舅舅的领结)你的头发和胡子都是乱蓬蓬的,实在应该找人给你剪剪了…… 索林:(用手理理胡子)这正是我的生活的悲剧呀。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外表看来也像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我在女人身上,从来没有成功过。(坐下)我妹妹为什么心情不好哇? 特里波列夫:为什么?她不高兴啦。(坐在索林旁边)她嫉妒。你看她这不是已经反对起我,反对起这次表演,反对起我这个剧本来了吗,只因为演戏的不是她,而是扎烈奇娜雅。我这个剧本,她连看都没有看,就已经讨厌了。 索林:(笑着)得啦,你这是打哪儿看出来的呀?…… 特里波列夫:她一想到,连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剧场里,受人欢呼的将是扎烈奇娜雅,而不是她,就已经生气了。(看表)我这个母亲呀,真是一个古怪的心理病例啊!毫无问题,她有才气,聪明,读一本小说能够读得落泪,能够背诵涅克拉索夫的全部诗篇,伺候病人也温柔得像一个天使;只是你可得好好当心,千万不要在她的面前称赞杜丝!嘿!那呀,喝!你们只能夸奖她,只能谈她;他们应当为她在《茶花女》或者在《生活的醉意》里那种谁也比不上的表演而欢呼,而惊叹。然而,她既然在这乡下找不到这种陶醉,于是厌倦了,恼怒了,就把我们都看成了仇人了,觉得这些责任都该由我们来承担。而且,她是迷信的,她永远不同时点三支蜡烛,她怕十三这个数目字。她是吝啬的。我确实知道她有七万卢布,存在敖德萨一家银行里。可是你试试看向她借一次钱,她准得哭穷。 索林:这是你脑子里装着个成见,觉得你母亲不喜欢你的剧本,所以你才烦恼,就是这么回事。放心吧,你母亲爱你。 特里波列夫:(撕着花瓣)爱我,不爱;爱我,不爱;爱我,不爱。(笑)你看,我母亲不爱我。啊!她要生活,要爱,要穿鲜艳的上衣。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经常提醒她,说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是,我不在她面前,她只有三十二岁;在我面前,她就是四十三了,这也就是她恨我的原因。她也知道我是反对目前这样的戏剧的。她却爱它,她认为她是在给人类、给神圣的艺术服务。可是我呢,我觉得,现代的舞台,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和一种格式。幕一拉开,脚光一亮,在一间缺一面墙的屋子里,这些伟大的人才,这些神圣艺术的祭司们,就都给我们表演起人是怎样吃、怎样喝、怎样恋爱、怎样走路,又怎样穿上衣来了;当他们从那些庸俗的画面和语言里,拼着命要挤出一点点浅薄的、谁都晓得的说教来,这种说教,也只能适合家庭生活罢了;一千种不同的情形,他们只是永远演给我一种东西看,永远是那一种东西,永远还是那一种东西;——我一看见这些,就像莫泊桑躲开那座庸俗得把他的脑子都搅乱了的巴黎铁塔一样,拔腿就逃了。 索林:然而咱们没有戏剧也不行啊。 特里波列夫:应当寻求另外一些形式。如果找不到新的形式,那么,倒不如什么也没有好些。(看表)我爱我的母亲,我很爱她。可是她过的是一种荒谬的生活,她只跟那个小说家缠在一起,报纸上总是出现她的名字,人家议论纷纷——这都叫我难受。有时候,我觉得心里头有一个普通人的自私心在说话;我甚至因为我母亲竟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而感到遗憾,我觉得如果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我会幸福得多。你说说,舅舅,还有比我这种处境更绝望更违背常情的吗?你设想一下,我母亲接待着各种各样的名流、演员、作家,而我呢,我是他们当中唯一的一个不算是什么的人,允许我跟他们待在一起,只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是谁呢?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像编辑们所常说的他们“无法负责”的情况,逼得我在三年级上离开了大学。我什么才干也没有,我一个小钱也没有,而且,根据我的护照,我不过是个基辅的乡下人。因为,我父亲虽然是个出名的演员,但他也是个基辅的乡下人。因此,她客厅里的那些演员和作家,每逢对我肯于垂青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只是在打量我有多么不足道——我猜得出他们思想深处想的是什么,我感到受侮辱的痛苦…… 索林:顺便问一声,这个小说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哪,请问?好个古怪的人,他总是默不作声的。 特里波列夫:他是一个聪明、简单、有一点忧郁的人;你知道,很文雅。他还没有四十岁,可是已经出了名,而且够富足的啦……至于他的作品,那……我可怎么对你说呢?漂亮,有才气……只是……读过了托尔斯泰和左拉的作品,我想谁也不愿意再看一点点特里果林的小说了。 索林:我呀,你知道,我喜欢文人。当年,我有一阵热情地想望着两样事:结婚和成为作家。可是我哪一样也没有成功。是的,说真的,即使做一个小小的文学家,也够多乐呀。 特里波列夫:(倾听)我听见脚步声啦。(抱住他的舅舅)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就连她的脚步声音,我都爱听……哈,我可真幸福啊。(急忙向着上场的妮娜·扎烈奇娜雅走去)我的仙女,我的梦啊…… 妮娜:(激动地)我没有来晚吧?……没有,是吧?…… 特里波列夫:(吻她的两手)哪儿晚呀,没有,没有…… 妮娜:我一整天都急得要命!我怕我父亲把我绊住……可是他和我后母出去了。刚才天色发红,月亮上来了。所以我就紧打我那几匹马,叫它们快跑!(笑)可是现在我满意了。(用力握索林的手) 索林:(笑着)你的眼睛,我看是哭过了吧?……嘿!嘿!这可就不乖啦! 妮娜:没有什么……你看我喘得多厉害。半点钟以后我就得走,咱们得快着点。不能多待,不可能,不要叫我多耽搁,我求你。我父亲不知道我在这儿。 特里波列夫:真的,是该开始了。应当把大家都叫来了。 索林:让我去吧,我这就去。(向右方走去,唱)“两个投弹兵,回到了法兰西……”(往四下里看看)有一回,我就像你们听见的这样唱,一个副检察官跟我说:“您的声音真有力量,大人……”说完,他思索了一下,添了一句:“可就是……难听。”(笑,下) 妮娜:我的父亲和他的女人不准我到这儿来。他们说你们全是些行为放荡的人……他们怕我当上演员。可是我自己觉得像只海鸥似的叫这片湖水给吸引着……你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房了。(往四下里望) 特里波列夫:这儿只有咱们两个。 妮娜:我觉得那儿有个人…… 特里波列夫: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接吻) 妮娜:这叫什么树呀? 特里波列夫:榆树。 妮娜:它的颜色为什么这么深哪? 特里波列夫:这是晚上啦,一切东西就都显得昏暗了。不要那么早就走吧,我求你。 妮娜:不可能。 特里波列夫:妮娜!我到你们家去怎么样?我要整夜都站在花园里,看着你的窗口。 妮娜:不行。打更的会看见你。还有宝贝,它跟你不太熟,会吠起来的。 特里波列夫:我爱你。 妮娜:嘘…… 脚步声。 特里波列夫:那是谁?雅科夫啊,是你吗? 雅科夫:(舞台后)对啦,是我。 特里波列夫:你们都在自己位子上准备着吧。时候到了,月亮上来了吗? 雅科夫:对啦,上来啦。 特里波列夫:你们预备好酒精了吗?还有硫黄呢?那对红眼睛出现的时候,应当有一股硫黄味。(向妮娜)来吧,一切都齐全了。你有点心慌吗?…… 妮娜:是的,慌得很。倒不是因为你母亲,我不怕她,可是特里果林在这儿……我在他面前演戏觉得又害怕又难为情……这么一个著名的作家……他年纪轻吗? 特里波列夫:是的。 妮娜:他写的小说妙极了! 特里波列夫:(冷冷地)这我不知道,我没有读过。 妮娜:你的剧本很难演。人物都没有生活。 特里波列夫:人物没有生活!表现生活,不应该照着生活的样子,也不该照着你觉得它应该怎样的样子,而应当照着它在我们梦想中的那个样子…… 妮娜:你的剧本缺少动作,全是台词。还有,我觉得,剧本里总应当有些爱情……(他们走到台子后边去)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和多尔恩上。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空气潮湿起来了,回去穿上你的套鞋吧。 多尔恩:我太热。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就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这简直是固执。你自己是个医生,你应当知道潮湿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可是你偏要叫我痛苦;昨天,你就成心在凉台上待了一整夜…… 多尔恩:(低唱着)“不要说他的青春已经毁掉。”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和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谈得那么入神,把你谈得连……连天气凉下来都不觉得了。承认吧,你喜欢她…… 多尔恩:我五十岁了。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那有什么关系!在一个男人,这还不算老。你还显得很年轻,照样儿招女人们喜欢。 多尔恩:你可要我怎么样呢?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们男人都一模一样,都是永远准备着趴在一个女演员脚底下的。没别的! 多尔恩:(低唱)“你看我,又来啦,来到你的面前。”如果社会上喜欢艺术家,而且对待他们和对待——比如说,和对待商人不同,那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属于理想主义。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女人们总是对你钟情,总是想嫁给你。那也是理想主义吗? 多尔恩:(耸耸肩)可是呢?我承认,她们对我一向都表示好感。她们爱我,最主要的是因为我有熟练的手术。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前,全省里边,我是唯一的一个像样的产科医生,你还记得吗?而且,我一向是个规矩人。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拉起他的手)我的亲爱的! 多尔恩:当心。有人来了。 阿尔卡基娜挽着索林的手,特里果林、沙姆拉耶夫、麦德维坚科和玛莎同上。 沙姆拉耶夫:一八七三年,她在波尔达瓦博览会上演得可妙极啦!那真是了不起!嘿!你看她演的!还有,你碰巧能告诉告诉我,那个演滑稽角色的恰金,就是巴维尔·谢苗诺维奇,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啦?他演的那个拉斯普留耶夫,演得真是盖世无双啊,甚至比萨多夫斯基还高一筹呢,这我敢跟你说,高贵的夫人。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啦? 阿尔卡基娜:你总是关心洪水以前的古代人物。我怎么知道呢? (坐下) 沙姆拉耶夫:(叹息着)帕什卡·恰金啊!如今再也看不见像他那样的演员了!舞台正在衰落着呀,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再也看不见咱们当年那些粗壮的橡树了,如今剩下的全是些残桩子啦。 多尔恩:今天伟大的人才确是稀少了,这倒是实话,然而,从另外一方面看呢,一般演员的水平,却是大大地提高了。 沙姆拉耶夫:我不能同意你的话。再说,这是一个趣味问题呀。De gustibus aut bene, ant nihil. 特里波列夫由舞台后边走出。 阿尔卡基娜:(向她的儿子)怎么样啊,我亲爱的孩子,就要开始了吗? 特里波列夫:等一会儿。请你稍微忍耐一下。 阿尔卡基娜:(背诵《哈姆莱特》的一段台词)“啊,我的儿子!你叫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我看见它流满了污血,生遍了致命的脓疮。我完了!” 特里波列夫:(同剧的台词)“你为什么向淫邪屈膝,为什么到罪恶的渊薮里去寻求爱情?” 号声从舞台后边响起。 先生女士们!开始了!注意! 停顿。 我开始。(用一根小木棍轻轻敲着,很高的声音)啊!你们,在苍茫的夜色里盘旋于湖上的这些可敬的古老阴影啊,催我们入睡吧,使我们在梦中得以见到二十万年以后的情景吧。 索林:二十万年以后,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哇。 特里波列夫:好了,那就让我们把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情景,给我们表现出来吧! 阿尔卡基娜:就算是这样吧。我们现在睡觉吧。 幕启。湖上的景色。月亮悬挂在天边,反映在水里;妮娜·扎烈奇娜雅,周身白色的衣裳,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妮娜: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清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只有寒冷、空虚、凄凉。 停顿。 所有生灵的肉体都已经化成了尘埃;都已经被那个永恒的物质力量变成了石头、水和浮云;它们的灵魂,都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个。这个宇宙的灵魂,就是我……我啊……我觉得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和莎士比亚,拿破仑和最后一只蚂蟥的灵魂,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人类的理性和禽兽的本能,在我的身上结为一体了。我记得一切,一切,一切,这些生灵的每一个生命都重新在我身上活着。 磷火出现。 阿尔卡基娜:(极小的声音)有点颓废派的味道。 特里波列夫:(请求地,带着指责的神色)妈妈! 妮娜:我孤独啊。每隔一百年,我才张嘴说话一次,可是,我的声音在空漠中凄凉地回响着,没有人听……而你们呢,惨白的火光啊,也不听听我的声音……沼泽里的腐水,靠近黎明时分,就把你们分娩出来,你们于是没有思想地、没有意志地、没有生命的脉搏地一直漂泊到黄昏。那个不朽的物质力量之父,撒旦,生怕你们重新获得生命,立刻就对你们,像对顽石和流水一样,不断地进行着原子的点化,于是,你们就永无休止地变化着。整个的宇宙里,除了精神,没有一样是固定的,不变的。 停顿。 我,就像被投进空虚而深邃的井里的一个俘虏一般,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但是,只有一件事情我是很清楚的,就是,在和撒旦,一切物质力量之主的一场残酷的斗争中,我会战胜,而且,在我胜利以后,物质和精神将会融化成为完美和谐的一体。而宇宙的自由将会开始统治一切。但是那个情景的实现,只能是一点一点的,必须经过千千万万年,等到月亮、灿烂的天狼星和大地都化成尘埃以后啊……在那以前,一切将只有恐怖…… 停顿;湖上出现了两个红点。 看,我的劲敌,撒旦走来了!我看见它的眼睛了,紫红的,怕人啊…… 阿尔卡基娜:有硫黄的味道。是需要这样的吗? 特里波列夫:是。 阿尔卡基娜:(笑着)哈,是为了制造舞台效果的。 特里波列夫:妈妈! 妮娜:使它悲哀的,是人不存在了……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多尔恩)你怎么把帽子摘下来啦?戴上,要不你会着凉的。 阿尔卡基娜:大夫是在向撒旦,那个永恒物质之父脱帽致敬呢。 特里波列夫:(激怒,很高的声音)算了!够了!闭幕! 阿尔卡基娜:你为了什么生气呀? 特里波列夫:够了!闭幕!闭幕,听见了没有!(跺脚)闭幕!幕落。 一百个对不住!是我忘记了,只有几个选民才有写剧本和上台表演的权利。我破坏了这个特权!……我呢……我……(还想说些话,却只做了几个失望的手势,就从左方下) 阿尔卡基娜:他这是怎么啦? 索林:哎呀,伊琳娜,我的朋友呀,可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哪。 阿尔卡基娜:可我并没有对他说什么呀! 索林:你伤了他的心。 阿尔卡基娜:是他自己事先告诉我,说这全是闹着玩儿的,所以我才把他这个戏当作开玩笑的。 索林:不错是不错,可…… 阿尔卡基娜:可是现在呢,仿佛他又觉着自己写的是一个具有伟大价值的作品啦!嘿,你们就瞧瞧!难道这种表演,这种熏死人的硫黄,就不算是开玩笑,而算是示威啦……毫无疑问,他是想教教我们该当怎样写,该当怎样演。说实话,这种办法可讨厌哪。随你们想怎么说都行,反正我觉得像这种接连不断的攻击和揶揄,结果会叫谁也忍耐不住的!简直是一个逞强任性的孩子,满脑子都是自尊心。 索林:他本想叫你高兴的。 阿尔卡基娜:真的吗?那他为什么不选一个普通的剧本,却勉强我们听这种颓废派的呓语呀?如果只是为了笑一笑,那我也很愿意听听,然而,他不是自以为是在给艺术创立新形式、创立一个新纪元吗?这一点也谈不上新形式。我倒认为这是一种很坏的倾向。 特里果林:无论谁,都得容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和自己的能力写呀。 阿尔卡基娜:就让他按照他的意思和他的能力写去好啦,只有一样,他可不要来打搅我呀。 多尔恩:雷神啊,你发起雷霆来啦。 阿尔卡基娜:我是个女人,不是个雷神。(点起一支香烟)我不是生气,我是看见一个青年人用这么愚蠢的方法来消磨他的时间,确确实实感到痛心。我并没有想要伤他的心。 麦德维坚科:没有一个人有理由把精神和物质分开,因为精神本身可能就是许多物质原子的一个组合体。(向特里果林,热切地)你知道,恐怕应当创作一个描写我们小学教员生活的剧本,把它演一演;我们的生活可太苦啦,真的呀! 阿尔卡基娜:完全对,只是咱们别再谈什么剧本呀原子呀。夜色多么美呀。有人在唱歌。你们听见了吗? 大家倾听。 唱得多好哇!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这是从对岸传过来的。 停顿。 阿尔卡基娜:(向特里果林)你坐到我旁边来。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前,这片湖水上边,差不多每夜都缭绕着音乐和歌声;湖边有六座大庄园。永远是笑声、嘈杂声、枪声,还有,情侣呀,没有完的情侣……那个时候,这六座庄园的偶像,那位主角,(用手指着多尔恩)让我很荣幸地向你们介绍介绍吧,就是这儿这位叶甫盖尼·谢尔盖耶维奇医生。他今天还很漂亮,但是,在那个时候,他是令人倾倒的。咳,我有些后悔起来了。我为什么要伤我可怜孩子的心呢?我心里觉着不安。(叫)科斯佳,我的孩子啊!科斯佳! 玛莎:我找他去。 阿尔卡基娜:就请费心吧,亲爱的。 玛莎:(向左方走去)喂,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喂!(下) 妮娜:(从舞台后边出来)一定是到这儿打住啦,我可以出来了。你好呀!(拥抱阿尔卡基娜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索林:好哇!好哇! 阿尔卡基娜:好哇!好哇!我们欣赏过了!有这么一副容貌和这么美妙的声音,绝不可以长久埋没在乡下,那可是犯罪呀。你确实有才能。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应当演戏! 妮娜:啊!那是我的梦想啊。(叹一口气)然而这是永远不会实现的。 阿尔卡基娜:谁说得定呢?请允许我给你介绍介绍吧:特里果林,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 妮娜:啊,我真幸运……(局促)你的作品我都读过…… 阿尔卡基娜:(叫妮娜坐在她身旁)不要拘束,我的乖孩子。他虽是一位名人,心地却很单纯。你看,连他自己都害羞了呢。 多尔恩:我想现在该把大幕拉开了吧。再这样下去可受不了了。 沙姆拉耶夫:(高声)雅科夫,把大幕拉开吧! 幕启。 妮娜:(向特里果林)这出戏可奇怪,你不觉得吗? 特里果林:我一个字也不懂。但是我很高兴地看了下去。你演得那么富于感情。而且布景也很美。 停顿。 这片湖水里,鱼一定很多的。 妮娜:是的。 特里果林:我爱钓鱼。我认为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水边,凝视着浮子,那种乐趣,是再也没有比那更大的了。 妮娜:当然了,但我觉得,一个尝过创作愉快的人,一定不会感到有别的愉快的。 阿尔卡基娜:(笑着)别说了。谁一恭维他,就把他弄得很窘。 沙姆拉耶夫:我记得有一次在莫斯科的歌剧院里,那个著名的西尔瓦一开始就唱了个低音。好像有谁成心安排好了似的,有一个低音歌手,是圣西诺德圣诗班的一个唱圣诗的也正来看戏。你们想想看,我们可有多么吃惊吧!忽然从顶高的楼座里,冒出一声:“好哇,西尔瓦!”整整低了八度……就像这样,你们听(用低音):“好哇,西尔瓦!”……全场的人都听愣了。 停顿。 多尔恩:一个天使飞过去了。 妮娜:我可得走了。再见。 阿尔卡基娜:怎么?为什么这么早走呀?我们不放你走。 妮娜:爸爸等着我呢。 阿尔卡基娜:他还是那么讨厌哪……(她们拥抱)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呀。你走了,这可真可惜。 妮娜:你不知道我走开了自己有多么难受啊! 阿尔卡基娜:你应当找一个人送你回去呀,我的亲爱的。 妮娜:(惊慌)啊!不要,不要! 索林:(恳求地)不要走吧! 妮娜:我不能不走,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索林:再待一个钟头,你再走。不要走,真的,可说…… 妮娜:(思索着,眼泪汪汪地)不行啊!(握握他的手,迅速走下) 阿尔卡基娜:真正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啊。听说她已故的母亲临死的时候,把她所有的财产,一笔很大的财产,都送给她丈夫了,一个子儿也没剩。可是现在呢,这个孩子什么也没有了,因为她父亲把所有的财产又都送给他这个续弦太太了。这真没廉耻。 多尔恩:是的,她那位好爸爸,说句公平话,是一个地道的大流氓。 索林:(搓着有点冷的手)我们也该走了吧?天气又潮湿起来了。我的脚又疼了。 阿尔卡基娜:你那两只脚哇,得说是木头做的,用力气拖都拖不动。咱们走吧,不幸的老头子。(挽着他的一只胳膊) 沙姆拉耶夫:(把胳膊伸给他的太太)太太? 索林:这条狗又嚎起来了。(向沙姆拉耶夫)伊利亚·阿法纳西耶维奇,我求你,叫人把它放开了吧。 沙姆拉耶夫:不行,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我怕小偷会钻进粮仓去。我那儿放着黍子。(向走在他身旁的麦德维坚科)是的,整整低了八度:“好哇,西尔瓦!”可是,他还不是一个职业的声乐家,不过是一个普通唱诗班罢了。 麦德维坚科:他们赚多少钱哪,那些唱圣诗的? 除多尔恩外,全下。 多尔恩:(一个人)我不知道,也许我是完全外行,也许是我头脑错乱,但是,我确确实实喜欢这个剧本。这里边有些东西。在那个女孩子讲到她的寂寞,后来又等到魔鬼带着那两只红眼睛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手都感动得发颤了。这是清新的,天真的。我觉得这个来的人就是他……我打心里想对他说许多好听的话。 特里波列夫:(上)大家全走了。 多尔恩:我还在呢。 特里波列夫:那个小玛莎在花园里到处找我。多么叫人受不了! 多尔恩: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我非常喜欢你的剧本。它有某种奇特的东西,我虽然没有听完,但是印象依然是很强的。你有才能,你应当继续努力下去。 特里波列夫热烈地握他的手,狂热地拥抱他。 看你多么神经质啊!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刚才我想跟他说什么来着?你的题材是从抽象世界里选出来的,你做得很对,因为一个艺术作品,应当是一个伟大思想的表现。只有严肃的东西,才是美的东西。但是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呀! 特里波列夫:这样说,你是认为我应当坚持下去了? 多尔恩:是的……但是只应当去表现重要的和不朽的东西。你知道我以往的生活,是多种多样的,我有鉴别力。我很满足了。但是,如果能够叫我感受到艺术家在创作时的那种鼓舞着他的力量,我认为我会藐视我的物质生活,藐视一切与它有关的东西。我会抛开这个世界,去追求更高的高度。 特里波列夫:请你原谅,扎烈奇娜雅呢? 多尔恩:不但如此。一切艺术作品,都应当含有一个鲜明的、十分明确的思想。你应当知道你为什么要写作。因为,如果你顺着这条风景怡人的道路,毫无目的地走下去,你一定要迷路,而你的才能也一定会把你葬送掉。 特里波列夫:(不耐烦)扎烈奇娜雅到哪儿去啦? 多尔恩:她回家了。 特里波列夫:(心乱了)那可怎么办呢?我要见她……绝对要……我要到她那儿找她去…… 玛莎:上。 多尔恩:(向特里波列夫)镇静一下,我的朋友。 特里波列夫: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必须去。 玛莎: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到房子里去。你的母亲等着你呢。她很不放心你。 特里波列夫:告诉她我已经出去啦。还有,我求求你们大家,都不要缠着我!让我一个人安静点吧!你紧跟着我干什么呢! 多尔恩:得啦,得啦,我的孩子……瞧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特里波列夫:(含着眼泪)再见了,医生。还要谢谢你……(下) 多尔恩:(叹一口气)青年啊,青年啊! 玛莎:人们一没有什么再可以说的时候,就都咕噜着:青年啊,青年啊……(闻鼻烟) 多尔恩:(把她的鼻烟盒拿过来,扔到丛林里去)这真讨厌。 停顿。 他们好像在房子里弹起琴来了。咱们去吧。 玛莎:等一等。 多尔恩:什么事? 玛莎:我想再跟你说一说……我很想告诉你……(激动)我不爱我的父亲……可是我对你有一种父女之情。我的整个灵魂都觉着你跟我很亲……帮助我。帮助我,不然我会做出糊涂事来的,我会毁灭我的生命,我会糟蹋它的……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多尔恩: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玛莎:我痛苦。没有人、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啊!(把头轻轻地倚在多尔恩的胸上)我爱康斯坦丁。 多尔恩:怎么个个都是神经病呢!怎么到处都是恋爱呢……啊,迷人的湖水啊!(温柔地)可是这件事我能帮什么忙呢,我的孩子?你说,我能帮什么忙呢? ——幕落 第二幕 棒球场。紧后边,靠右是一座带宽大凉台的房子。左边一个湖。湖水反映出灿烂的阳光。花坛。中午。热天。游戏场旁边,一棵老菩提树下,阿尔卡基娜,多尔恩和玛莎坐在一张长凳上。多尔恩的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阿尔卡基娜:(向玛莎)来,咱们站起来。(她们站起来)咱们并肩站。你二十二岁,我差不多大你一倍。叶甫盖尼·谢尔盖耶维奇呀,我们两个人谁显得年轻些? 多尔恩:你呀,当然喽。 阿尔卡基娜:你听见了吗?……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工作,我用感情,我永远活动,而你呢,你老待在一个地方,你不去生活……还有,我照例绝不操心未来。我永远也不想到老,也不想到死。该怎么样,谁也逃不过。 玛莎:可我呢,我总觉得自己已经生下来很久很久了。我拖着我的生命往前走,就像拖着一条无尽的铁链子似的……我时常没有一点点活下去的欲望。(坐下)当然,这是糊涂话。应该振作一下,把这些都给摆脱掉。 多尔恩:(低唱着)“把我的表白告诉她,把我的誓言转给她……” 阿尔卡基娜:而且,我还像一个英国人那么注重仪表。我永远叫自己整整齐齐的,就像大家常说的,无论是梳妆,无论是打扮,永远comme il faut 。我每逢出门,哪怕是只走到花园里来,你也永远看不见我穿着négligé 或者没有梳头。能够叫我保持年轻的,就是因为我从来不让我自己成为一个不整洁的女人,从来不像别的女人那么马马虎虎。(两手叉着腰,在游戏场上走来走去)你看我,看上去像只小鸡那么活泼;我还能演十五岁的小姑娘! 多尔恩:得啦,我得往下念啦。(拿起他的书)我们刚才念到了粮商和老鼠…… 阿尔卡基娜:和老鼠,对了。念吧。(坐下)不,把书递给我,该我念念了。(接过书来,找他们刚才念到的地方)和老鼠……我找到了……(读)“实在的,时髦人物娇惯着小说家,把他们引到自己家里来,就和粮商在他的仓库里养老鼠一样的危险。然而这却很风行。所以,当一个女人挑选了一个作家,想要据为己有的时候,她就用恭维、赔小心和宠爱来围剿他……”这呀,在法国才是这样子呢,在咱们这儿,可没有固定的程序。一般来说,一个女人在俘虏一个作家之前,她已经是疯狂地爱上他了,我请你相信这一点。不必费事找太远的例子,就比如,拿特里果林和我来说吧…… 索林:拄着他的手杖上。妮娜走到他身旁;麦德维坚科在他们身后推来一把空车椅。 索林:(用一种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怎么样?满意了吧?咱们今天高兴啊,说真的。(向他妹妹)看咱这多高兴!父亲和后母到特维尔去了,咱们现在有三整天自由的日子。 妮娜:(坐在阿尔卡基娜旁边,拥抱她)我多幸福啊!现在我整个是你的了。 索林:(坐在椅子上)她今天真美啊! 阿尔卡基娜:打扮得又漂亮,又有趣……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吻她)可是我们不要对她称赞得太多了,免得给她招来不幸……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哪儿去啦? 妮娜:他正在游泳池那儿钓鱼呢。 阿尔卡基娜:他怎么钓不厌!(正想继续读下去) 妮娜:你读的什么? 阿尔卡基娜:莫泊桑的,《在水上》,我的乖孩子。(给她读了几行)底下的就没趣味,也不真实了。(合上书)我心里很不安。告诉我,我的儿子是怎么啦?他为什么这样忧愁,心绪这样坏?他在湖上待了好些天,我几乎见不着他。 玛莎:他心里苦恼。(向妮娜,羞怯地)请你把他写的剧本读几句给我听好吗? 妮娜:(耸耸肩)你想听吗?那多么沉闷哪! 玛莎:(抑制着自己的兴奋)他自己读起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发出光芒,他的脸色就变白了。他的声音美丽而忧郁,他的风度像一个诗人。 索林:的鼾声。 多尔恩:晚安! 阿尔卡基娜:彼得鲁沙! 索林:啊? 阿尔卡基娜:你睡着了吗? 索林:一点也没那么回事。 停顿。 阿尔卡基娜:你不好好治病,哥哥,这不对呀。 索林:我倒很愿意吃点什么药补补呢!可是医生不叫吃嘛。 多尔恩:六十岁还吃补药哇! 索林:人就是到了六十岁,也还想活呢! 多尔恩:(生气)那好啊!那你就吃点缬草酊好啦! 阿尔卡基娜:我觉得他要是到温泉去去会有好处的。 多尔恩:哈!他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阿尔卡基娜:这话可叫人怎么理解呢? 多尔恩: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这话十分清楚。 停顿。 麦德维坚科: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应该把烟戒了。 索林:糊涂话。 多尔恩:这不是糊涂话。酒和烟都能乱人的本性。抽完一支雪茄,或是喝完一杯伏特加,你就再也不是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而是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加上另外一个人了。你的那个自己给蒸发了,你对你自己也就觉得像对一个第三者了。 索林:(笑着)你说倒是很可以这么说。你是真正生活过来了的,可我呢?我在司法部当了二十八年差,我还没有生活过呢,说真的,我什么经验也还都没有呢,所以,如果我是这么样地想要活一活,那是很自然的事。你什么都够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你才有心情高谈哲学;可是我呢,我要生活,所以我才没有白葡萄酒绝不吃饭,所以我才抽雪茄,诸如此类,道理很简单! 多尔恩:我们应当严肃对待生活。但是,六十岁还要吃补药,还后悔没有充分利用青春,这呀,请你原谅我,这是轻佻。 玛莎:(站起来)是去吃午饭的时候了,我想。(迈着懒散的、迟缓的脚步)我的腿都麻木了……(下) 多尔恩:她准得在吃午饭以前灌下两小杯去。 索林:可怜的女孩子,她没有幸福啊。 多尔恩:这是些无聊的话,你大人。 索林:你这样议论,就像一个什么都不缺少的人。 阿尔卡基娜:啊!哎呀,还有什么比乡下这种微微的忧郁味道更倦人的吗?这么热,又这么静,谁也没有事做,都在高谈哲学来消磨时光……跟你们在一块儿倒是挺有趣的,朋友们,听着你们说话,也是一种快乐,但是……在自己的旅馆里读自己角色的台词,可要舒服得多了! 妮娜:(兴奋地)真的。这我能够理解! 索林:当然喽,在城里要舒服得多。自己有自己的办公室,谁也不能乱撞进去,除非叫一个听差先通报;还有电话……还有,街上还跑着散雇车子,还有诸如此类的…… 多尔恩:(低唱着)“把我的表白告诉她,把我的誓言转给她……” 沙姆拉耶夫上,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跟着上。 沙姆拉耶夫:大家全在这儿啦。都好呀,我的朋友们。(吻阿尔卡基娜的手,随后又吻妮娜的手)很高兴看见你们健康。(向阿尔卡基娜)我的太太跟我说,你想跟她今天一块儿进城去。真的吗? 阿尔卡基娜:是的。 沙姆拉耶夫:嗯……很好哇。可是你怎么去法呢,亲爱的夫人?今天所有的工人都在忙着搬运黑麦。我能给你什么马呢,请你跟我说说? 阿尔卡基娜:什么马?我怎么知道呢,我? 索林:我们有套车的马呀。 沙姆拉耶夫:(发急起来)套车的马?可我上哪儿去找马轭子呢?我上哪儿去找呢!这真古怪!这真不可理解!亲爱的夫人!请你原谅我吧,我向你的天才致敬,我也准备为你牺牲十年寿命,马,可就是不能给你! 阿尔卡基娜:然而我要是非走不可呢?无论怎么说,这事可算新鲜啦! 沙姆拉耶夫:亲爱的夫人!你不懂运庄稼是怎么个情形啊! 阿尔卡基娜:(很生气)又是那老一套!既然是这样,我今天就回莫斯科。派人到村子里去给我租几匹马来,要不我就走到车站去! 沙姆拉耶夫:(也生起气来)既然是这样,我就辞职!你另找一个管家的去吧!(下) 阿尔卡基娜:每年夏天总是这套故事,没有一年我到这儿不受侮辱!我以后再也不到这儿来了!(向游泳池的方向、左边下,过了一会,看见她走进房子里。特里果林带着钓鱼竿和一个鱼桶,跟在她后边) 索林:(大怒)简直是个无赖!太不成体统啦!我可再也忍不住了。叫他们马上把所有的马都牵来! 妮娜:(向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这么伟大的一位女演员,连她这一点小事都拒绝呀!无论她的什么愿望,哪怕是一个任性的主意呢,难道不比你们运庄稼重要得多?这是绝对不可相信的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懊丧)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我能怎么办呢?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 索林:(向妮娜)咱们去找我妹妹去……咱们都去恳求她放弃她的决定。同意吗?(望着沙姆拉耶夫下去的那一边)这叫人受不了!真正是一个暴君! 妮娜:(不叫他站起来)不要,不要……我们推着你走…… 妮娜:和麦德维坚科推那把车椅。 这真可怕!…… 索林:是呀,是呀,这真可怕……但是不能由他就这样一走了事,我要跟他去说两句。 他们下,剩下多尔恩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多尔恩:个个都这么招人讨厌啊。说实话,你的丈夫真该被人赶出去,然而情形一定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这个老太婆似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和他的妹妹,结果准还要向他道歉。你等着看吧!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他连套车的马也都送到田地里去了!这个人啊,你天天得跟他闹误会。你真不知道这叫我多么痛苦啊。我要病了,你看我浑身抖得多厉害……他的粗暴叫我头晕。(恳求地)叶甫盖尼,我的亲爱的,我的爱,把我带走吧……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们都不年轻啦。啊,至少在我们死以前,不要再躲躲藏藏的,再说着谎话了…… 停顿。 多尔恩:我五十五岁了,重新生活一遍可太晚了。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别的亲近的女人。你不能把她们都接到你家去呀。我懂得。原谅我这样招你讨厌吧。 妮娜:出现在房子附近,她采着花朵。 多尔恩:这是哪儿的话,看你说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嫉妒心缠得我好痛苦。当然喽,你是医生,你不能避免女人。我懂得…… 多尔恩:(向走近了的妮娜)那边的情形怎么样啊? 妮娜: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哭了。彼得·尼古拉耶维奇的气喘病又发作了。 多尔恩:(站起)我去,给他们缬草酊吃,两个人都得吃吃…… 妮娜:(把花递给他)这是给你的。 多尔恩:多谢。(向着房子走去)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跟在他身旁)多么好看的花呀!(走到房子附近,声音低下去)把这些花给我!给我!(多尔恩递给她,她把那些花弄坏,然后丢掉;两个人走进房子) 妮娜:(一个人)看见一个著名的女艺术家哭,特别是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可真有点奇怪。可是,一个伟大作家,受读者的崇拜,报纸上每天都谈到他,到处卖他的照片,作品被人翻译成许多种外国文字,这样一个作家,却把整天的时间都消磨在钓鱼上,等到钓上两条鲦鱼来,就高兴得很,这不更奇怪吗?我原以为名人都是骄傲的、不能接近的;原以为他们是瞧不起一般人的;原以为他们要用他们的声望和他们响亮的名字,来向那些把出身和财产看得高于一切的俗人报复的。可是,我却看见他们在哭,拿鱼竿去钓鱼,打牌,跟别人一样的笑,一样的生气…… 特里波列夫:(上,没有戴帽子,提着一支枪和一只打死的海鸥)你一个人在这儿? 妮娜:一个人。 特里波列夫把海鸥放在她的脚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特里波列夫:我做了这么一件没脸的事,竟打死了这只海鸥。我把它献在你的脚下。 妮娜:你这是怎么啦?(拿起那只海鸥来,仔细看) 特里波列夫:(停顿一下之后)我不久就会照着这个样子打死自己的。 妮娜:我简直认不出你来啦。 特里波列夫:对了,这是从我认不出你的那个时候起的。你对我的态度已经变了,你的眼神是冰冷的,我在你面前使你不自如。 妮娜:你近来性情暴躁了,说的话也都不可理解,尽用些象征。这只海鸥无疑也一定是一个象征了,但是,请你原谅我吧,这我可不懂……(把海鸥放在长凳子上)我太单纯了,不能了解你。 特里波列夫:这是从那天晚上、我那个剧本失败得那么惨的时候起的。那是一件女人们不能原谅的事情。我把什么都烧了,一块小纸片也不剩。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么不幸啊!你的冷淡是可怕的,不可相信的。这就如同我从昏睡中醒过来,突然发现这片湖水已经干了或者已经渗进地下去了。你刚刚说,你太单纯,不能了解我。哎!这并不太复杂呀!人家不喜欢我的剧本;你瞧不起我的才能,你已经把我看成和别的许多人一样平凡、没有价值的人了……(跺脚)这我太明白了,这我太明白了!我觉得我的脑子里像有一颗钉子似的,这个该死的东西啊!还有,我的虚荣心也在喝着我的血,像个吸血鬼似的在吸干我的血,也叫它下地狱去吧……(看见读着一本书向前走来的特里果林)来的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呢;他像哈姆莱特那样走路,他也拿着一本书。(嘲笑)“是些字,字,字……”这个太阳还没有照到你的身上来呢,可你已经笑了,你的眼睛已经融化在它的光芒里了。我不愿意妨碍你们。(赶快走下) 特里果林:(记着笔记)她闻鼻烟,喝伏特加……永远穿黑衣服……小学教员爱上了她…… 妮娜:你好呀,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 特里果林:好呀,妮娜·米哈伊洛夫娜。一种意外的情况使我们似乎非得今天离开这儿不可了。很可能咱们从此就再也不能会面了。我很觉得惋惜。我从前不常有机会遇到年轻的姑娘们,年轻的、可爱的;而且一个人在十八九岁的年纪上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也都忘记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概念了。所以,我的小说里所描写的少女,一般都是不真实的。我真想变成你,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总也可以领会领会你在想什么,你整个是怎样的一个人。 妮娜:可我还真想变成你呢! 特里果林:那为什么? 妮娜:好领会领会成为你这样一个著名的天才作家,是怎么一种感觉呀。成名给人怎样一种感觉呢?成名叫你都感觉到什么呀? 特里果林:感觉到什么吗?什么也不感觉,毫无疑问。这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呢。(想了一想)两者必居其一:不是你把我的名声想得过大了,就是我对它毫无感觉。 妮娜:人家在报纸上谈到你的时候呢? 特里果林:如果是些恭维的话,我就高兴;如果是批评我的呢,我心里就不痛快一两天。 妮娜:这真了不起呀!你可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呀!人的命运多么不同啊!有些人的生活是单调的、暗淡的,几乎拖都拖不下去;他们都一样,都是不幸的。又有些人呢,比如像你吧——这是一百万人里才有一个的——就享受着一个有趣的、光明的、充满了意义的……生活。你真幸福…… 特里果林:幸福,我吗?(耸肩)哼……你谈到名望,谈到幸福,谈到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可是,对于我,所有这些美丽的字句,就像是——请原谅我用这样一个名词吧——果子酱,对我毫无意义。你太年轻,太善良。 妮娜:你的生活真美呀! 特里果林:又有什么特别美的呢?(看看自己的表)我得写东西去了。原谅我吧,我很忙……(笑)你呀,你像俗话所说的,你刚刚踩到我的脚鸡眼上了,所以我就激动起来,甚至有一点生气。虽然如此,我们谈谈也好吧。就谈谈我的生活,这个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吧……那么,从哪儿谈起呢?(思索了一会儿)有的时候,人常被一种念念不忘的心思萦绕着,比如说,就像一个人日夜在梦想着月亮那样;我也有这种念念不忘的心思。一个思想,日夜地在折磨着我:我得写作,我得写作……我得……一篇小说几乎还没有写完,却又必须开始写一篇新的了,接着是第三篇,再接着是第四篇第五篇……我接连不断地写,就像一个旅客马不停蹄那样。我没有别的办法。请问你,这里边可又有什么美的和光明的呢?啊,这是一种荒谬的生活呀!你看我现在和你闲谈着,我的情感激动着,可是我没有一分钟不惦着我那篇还未完成的小说。我现在看见一片浮云,很像一架三角钢琴。于是我心里就想:应该在我一篇小说的什么地方,描写出一朵像三角钢琴的流云在徘徊。这里不是有金钱草的味道吗?我赶快就在我的记忆里归了类:香得叫人头晕的味道,一种寡妇们欣赏的花,要用在一个夏夜的描写里。咱们两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尽快地记住,赶快把它们藏在我的文学供应库里,一旦有了机会好去利用。我等工作一完,就急忙跑去看戏,或者去钓鱼,为的是在那上边找到一点点休息和遗忘。可是呀,好!我脑子里已经又觉得有一个沉重的炮弹——一个新题目,在翻滚了。它把我推到桌子跟前,逼着我写,又不停地写起来了。永远是这个样子。我放不开自己来休息休息,我觉得我是在吞蚀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里的花粉一齐用尽,在把我的花朵一齐采下来,并且践踏着花根,来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供奉一刹那的花蜜啊。恐怕我是疯了吧?难道我的家庭和我的朋友,他们也真的拿我当一个正常的人吗?“你正在写什么玩儿啦?你要给我点什么读读呀?”听见的永远、永远是这种话。我觉得仿佛所有这些关切,这些称赞和这种崇拜,都是谎话,都不过是像对付病人似的拿来哄骗我。我有时候真害怕呀,怕他们会偷偷地从我身后走来,一把抓住我,把我像波普里辛一样送进疯人院去。从前,即使是我最好的岁月,我的青春岁月,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我,也是真正痛苦已极的日子啊。作为一个渺小的作家,特别是在背时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笨拙的、愚蠢的、肤浅的;他的神经是紧张的、痛苦的;他没有法子不在文学艺术界的圈子外边徘徊,没有人承认,没有人注意,他真怕见到人。他像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客。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读者,在我的想象里,只觉得他们是怀着恶意的,不相信我的。我怕观众,怕得要命;我的每一个新剧本每次上演的时候,我都觉得观众里边,棕头发的在起着反感,黄头发的却冷冷地无动于衷。这有多么可怕呀!我所经受过来的是多大的一种痛苦啊! 妮娜:请允许我说一句吧,难道灵感和创作就不能给你一点崇高的愉快的时刻吗? 特里果林:是的。写作的时候是感到快活的……而且校对自己作品的大样,也是快活的。但是作品刚一出版,我马上就讨厌它了;我觉得它写得失败,觉得它的最大错误,是我完全不应该写它;于是我对自己就起了满腔的愤怒和憎恶……(笑)可是读者呢,他们就发表意见了:“写得多好呀,写得多有才气呀!……写得真好,但是,离托尔斯泰还远得很呢!”——或者还要说:“这是一个好作品,但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比这还要好得多好得多。”而今后呢,一直到给我立墓碑的时候为止,我的作品恐怕永远是写得好,写得有力气,有才气,写得好,不会再多一句了。等到我死后,我的朋友们,经过我墓前,将会说:“这里长眠的是特里果林。他从前是一个好作家,但是比不上屠格涅夫!” 妮娜:请原谅我,我不想了解你了。很简单,是成功把你毁了…… 特里果林:什么成功啊?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满意过。我不爱这个作为作家的我。最坏的是,我生活在一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我时常不懂自己所写的是什么……我爱像这样的水,这些树,这片天空;我对大自然有感情,它在我内心唤起一种热情,一种不可抗拒的写作欲望。但是我不只是一个风景描写者呀;我还是一个公民,我爱我的国家,爱我的人民;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我就有责任谈谈我的人民,谈谈他们的痛苦,谈谈他们的将来,谈谈科学,谈谈人权和其他等等问题。于是,我就谈这一切,加快速度写,四面八方也都鞭策着我,催促着我,甚至生了我的气,我像一只鸭子被一群猎犬追逐着似的,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往前跑,可是越跑越觉得落在生活和科学的后边,就像一个乡下人追不上火车似的。结果,我觉得我也只能写写风景,要写其余的一切,我就写不真实,就虚假到骨子里了。 妮娜:你工作得过多了;你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欲望去认识一下你的价值。你尽管不满意你自己,但是在别人的眼里,你是伟大的,了不起的!如果我是你这样一个作家,我就要把我整个生命献给千百万人,而同时也完全会知道,要叫千百万人提高到和我一样,才是他们的唯一的幸福;那么,他们就会推动我奔向胜利了。 特里果林:啊!胜利!可我不是阿伽门农吧,嗯? 他们都笑了。 妮娜:为了得到作为一个作家或者作为一个演员的幸福,我情愿忍受我至亲骨肉的怀恨,情愿忍受贫穷和幻想的毁灭,我情愿住在一间阁楼上,用黑面包充饥;自知自己不成熟的痛苦,对自己不满意的痛苦,我都情愿忍受,但是同时呢,我却要求光荣……真正的、声名赫赫的……光荣……(双手蒙起脸来)我的头发晕……哎哟!…… 房子里,阿尔卡基娜的声音:“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 特里果林:叫我了……打点箱子,一定是。但是我可真不想走啊。(望着湖水)这里可多美啊!……真正是乐园的一角啊! 妮娜:你看见对岸那座房子和那个花园了吗? 特里果林:看见了。 妮娜:那是我死去的母亲的产业。我是生在那儿的。我在这片湖水边上一直长到这么大,这片湖水里的最小的小岛,我都清楚。 特里果林:住在这里可多美啊!(看见那只海鸥)这是什么? 妮娜:一只海鸥。这是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把它打死的。 特里果林:这是一只美丽的鸟!毫无疑问,这一切都不让我走。那么,就尽力去劝说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叫她留下来吧。(记笔记) 妮娜:你在写什么? 特里果林:没有什么重要的……忽然来到的一个念头……(把他的笔记本藏起来)为一篇短篇小说用的故事:一片湖边,从幼小就住着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子;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也像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来了一个人,看见了她。因为没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这只海鸥一样,给毁灭了。 停顿。 阿尔卡基娜出现在窗口。 阿尔卡基娜: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你到哪儿去啦? 特里果林:我来了!(一直回顾着妮娜走去;走到窗口,向阿尔卡基娜)什么事? 阿尔卡基娜:我们不走啦。 特里果林走进房子。 妮娜:(走近脚光,沉思了一阵)我像在做梦啊! ——幕落 第三幕 索林住宅里的餐室。左右有门。一座碗橱。一座药橱。中间一张桌子。一只手提箱和几个帽盒;其余准备动身的东西。特里果林在吃中饭。玛莎站在桌子旁边。 玛莎:我把这些都告诉你,因为你是一个作家。你去利用它好了。我完全坦白地跟你说:如果他伤得很重,那我是一分钟也活不下去的。不过我是个有勇气的女人。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把这个爱情从我的心上摘下来,我要连根把它拔掉。 特里果林:怎么拔法呢? 玛莎:我结婚。嫁给麦德维坚科。 特里果林:那个小学教员? 玛莎:对了。 特里果林: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 玛莎:没有希望地爱下去啊……整年累月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都不知道等的是什么啊……不……只要一结婚,我就不会再想到爱情了,有了种种必须操心的事情,就会把过去给忘记掉的。而且,你知道,这究竟是一种转变。咱们不再来一杯吗? 特里果林:够了吧,我想。 玛莎:咳,来吧!(斟满两小杯伏特加)不要这样看我。女人们也时常喝酒,不像你所想象的。当然——这种女人占少数——有些女人,像我似的,毫无顾忌地喝。有些呢,大多数都是偷偷地喝。是的。而且永远喝伏特加或者白兰地。(他们碰杯)祝你健康!你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惋惜的是你要离开我们了。 他们喝酒。 特里果林:我自己也不想走。 玛莎:如果你要求她留下呢? 特里果林:不行,现在可再也没有一点办法了。她儿子的那种行为,简直是胡闹。他最初想自杀;现在呢,据说又想和我决斗了。可为什么呢?他赌气,他藐视人,他宣扬新形式……好哇,无论是年轻的或者年老的,谁都可以有他自己的天地呀,为什么要这样彼此攻击呢? 玛莎:还有,就是他那个嫉妒心……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停顿。雅科夫提着一个手提箱,由左到右,横穿过屋子。妮娜上。在窗口站住。 我那个小学教员不很聪明,但是善良、贫穷;他很爱我。我可怜他。我也可怜他的老母亲。好啦,我祝你事事顺利吧我就要离开你啦。不要记恨我吧!(热情地握他的手)我很感谢你待我这样好。把你新写的书送给我,特别不要忘记签上名。只是不要写“赠给我最尊敬的”,只简单地这样写:“送给孤苦伶仃的、不太知道为什么生在这世上的、二十二岁的玛丽雅。”再见了!(下) 妮娜:(握着拳头,伸向特里果林)是双是单? 特里果林:双。 妮娜:(叹一口气)不对。我手里只有一颗豆子。我很想知道我会不会成为演员。要是有个人给我出个主意,可多好呀。 特里果林:这种事情,是谁都不能给出主意的。 停顿。 妮娜:我们今天就要分别了……毫无问题,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请你收下这个纪念章,作为临别纪念吧。我叫人把你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刻在上边上……反面刻上了你那本书的题目:《日日与夜夜》。 特里果林:这太可贵啦!(吻那个纪念章)多么好的礼物啊! 妮娜:有时候也请想一想我。 特里果林:我会记住你的。我会想起你那一天的样子,晴朗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一个星期以前,你穿着一件颜色鲜明的衣裳……我们闲谈着……那只全身洁白的海鸥放在长凳上。 妮娜:(若有所思)是的,那只海鸥…… 停顿。 我们不能再谈下去了,有人来了……我求你,答应在你临走以前,给我两分钟的时间…… 由左方下;同时,阿尔卡基娜和索林——穿着燕尾服,胸前挂着一个勋章,由右方上。雅科夫跟在后边上,整个忙着动身的准备。 阿尔卡基娜:留在家里。你生着风湿病,还跑出去会朋友,那可真叫好。(向特里果林)刚刚走开的是谁?妮娜吗? 特里果林:是的。 阿尔卡基娜:Pardon!打扰了你们……(坐下)我想我没有忘下什么吧。我可累坏啦。 特里果林:(读着纪念章上的字)《日日与夜夜》,一百二十一面,第十一和第十二行。 雅科夫:(收拾桌上的东西)你的钓鱼竿也捆起来吗? 特里果林:要,我还要用呢。那些书,你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吧。 雅科夫:好。 特里果林:(一旁)一百二十一面,第十一和第十二行。这两行上写的什么呢?(向阿尔卡基娜)这儿有我的什么作品吗? 阿尔卡基娜:有,在我哥哥的书房里,墙角上那个柜子里。 特里果林:一百二十一面……(下) 阿尔卡基娜:真的,彼得鲁沙,你顶好留在家里…… 索林:你走了以后,我没有你可真会觉得寂寞啊。 阿尔卡基娜:你以为到城里就会好得多吗? 索林:我没有这么说,不过究竟是……(笑)那儿有自治会议举行的奠基礼等等这一类事情……我真想从这种无聊的生活里挣脱出去呀,哪怕只是一两个钟头呢,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旧烟嘴儿似的,已经满是污垢了。我已经吩咐他们在一点钟把马套好,咱们一块儿走。 阿尔卡基娜:(停了一会儿)听我说,尽量在这儿住下去,不要太心烦,也不要着了凉。注意着点我的儿子,照顾着点他。领他走正路。 停顿。 我这就走了,可还不知道康斯坦丁为什么要自杀呢。我觉得嫉妒是主要的动机。所以我越早一点把特里果林带走就越好。 索林:这怎么跟你说呢?……还有别的原因。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他年轻、聪明,可是在乡下,住在一个荒僻的角落里,没有钱,没有地位,也没有前途。他没有事情做,这种闲散使他又羞愧又害怕。我很爱他,他对我也很贴心。但是,他究竟总还觉得住在这里是多余的,有点像个寄生虫,像一个食客。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是amour-propre 啊…… 阿尔卡基娜:他叫我担着很大的一个心思啊!(沉思了半晌)要是叫他到衙门里去弄个差事呢,比如说? 索林:(吹口哨;随后,迟疑)最好呢,恐怕显然是你得……给他一点钱。第一,他先得穿得像个人样儿。瞧瞧,他那件上衣,已经整整拖了三年了,他连件外衣都没有……(笑)此外呢,叫他稍微开开心,也并没有什么坏处……比如说,到外国去去呀什么的……那也费不了多少钱。 阿尔卡基娜:话虽这么说呀……那身衣服呢,我还可以慢慢想想办法。至于到外国去呀……况且,目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给他买一身衣服的办法都没有。(坚决地)我没有钱。 索林:笑。 我一个钱也没有。 索林:(吹着口哨)好啦……原谅我吧,我的孩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是一个又大方又高尚的女人。 阿尔卡基娜:(流着眼泪)钱我一个也没有! 索林:如果我有的话呢,我呀,我早就给他了,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可惜我一个也没有,分文没有啊。(笑)我的管家把我的养老金都拿去花在庄稼、牲口、蜜蜂上啦。我的钱整个儿就白白地飞光了:蜜蜂死了,乳牛死了,那些马呢,他们又一辈子也不给我用…… 阿尔卡基娜:我有一点钱,倒也是真的,不过我是个艺术家呀,衣裳打扮就得叫我倾家荡产啊。 索林:你善良,你可爱……我尊敬你……是的。可说我这又怎么啦?……(摇晃不定)我的头直转。(扶住了桌子)我觉得发晕。 阿尔卡基娜:(惊慌)彼得鲁沙!(试着去搀扶他)彼得鲁沙,我的亲爱的……(喊叫)救人哪,救人哪!…… 特里波列夫,头上缠着绷带,和麦德维坚科上。 他觉得头晕! 索林:没什么,没什么!(笑,喝一点水)过去了,没什么……得啦…… 特里波列夫:(向他母亲)不要怕,妈妈,这不严重。他近来常犯这种毛病。(向索林)舅舅,你应当去躺会儿。 索林:是的,我要躺一会儿……可是我照样还要进城……我先去躺一会儿,然后就走……这是极其自然的……(拄着他的手杖走) 麦德维坚科:(把胳膊伸给他扶着,送他)你知道那个谜语吗?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 索林:(笑着)一点不错。到了夜间呢,两腿朝天躺下了。谢谢你吧,我自个儿可以走…… 麦德维坚科:咳,你看,何必客气呢! 索林:和麦德维坚科下。 阿尔卡基娜:他真把我吓坏了! 特里波列夫:住在乡下,对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好处。他太寂寞了。妈妈,如果你能突然慷慨一下,借给他一两千卢布,就够他在城里住一年的了。 阿尔卡基娜:我没有钱。我是一个艺术家,我不是一个银行家。 停顿。 特里波列夫:妈妈,请你把我的绷带换换好吗?你是个熟手呀。 阿尔卡基娜:(从药橱里拿出一瓶碘酒和一小盒绷带)医生到晚了。 特里波列夫:已经中午了,可是他答应十点钟到的。 阿尔卡基娜:你坐下。(把他的绷带解下)人家还以为你戴着头巾呢。昨天,厨房里有一个刚到这儿来的生人,还问你是哪儿来的呢。哟,这儿差不多完全结好疤了。剩下没有多大一点点啦。(吻他的头发)我走了以后,你可答应我再不耍这个砰砰响的了吧? 特里波列夫:不啦,妈妈。那是因为我一时感到极端绝望,管不住自己了。我再不这么做了。(吻她的手)你这是一双仙女的手啊。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还在市剧院演戏呢——我那时候很小很小——有那么一天,院子里有人打架,把住户里边一个女人,一个洗衣服的,打得头破血流……你还想得起来吗?把她抬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知觉了……你常去看她,给她送药,还用一个小木桶给她的孩子们洗澡。你真的再也想不起来了吗? 阿尔卡基娜:记不得了。(给他换新绷带) 特里波列夫:我们那所房子里,还住着两个女芭蕾舞演员……她们老是来找你喝咖啡…… 阿尔卡基娜:那我倒记得。 特里波列夫:她们很信神。 停顿。 近来,应该说是最近这几天,我又像儿童时代那么亲切地、一心一意地爱你了。我现在除了你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由着那个人左右呢? 阿尔卡基娜:你不了解他,康斯坦丁。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物…… 特里波列夫:是呀,然而当他听说我有意和他决斗的时候,他的高尚品格却没有拦住他的畏怯逃避。他要走了。可耻的脱逃! 阿尔卡基娜:你胡说!这是我请他离开的。 特里波列夫:好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你看,我们这儿为了他差不多要吵起来了,可是他呢,他这时候正在客厅里或者花园里嘲笑我们呢……正在启发妮娜呢,正在拼命说服她,叫她相信他是一个天才呢。 阿尔卡基娜:你好像在存心要对我说些冒犯我的话来寻开心似的。我尊敬这个人,所以我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他一个字的坏话。 特里波列夫:我可不尊敬他。你想叫我也拿他当一个有天才的人,可是,原谅我吧,我不会说假话,他的作品使我厌恶。 阿尔卡基娜:嫉妒啊!没有才气而又自负的人,没有别的本事,只好指责真正有才气的人啦。那是他们唯一的自慰啦,真是的! 特里波列夫:(讽刺地)真正有才气的人!(激怒)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我的才气,比你们加在一起都还多!(把绷带扯下)你们,加在一起,你们这些死守着腐朽的成规的人,你们在艺术上垄断了头等地位,你们认为无论什么,凡不是你们自己所做出来的都不合法,都不真实,你们压制、践踏其余的一切!我不承认你们!我不承认你,也不承认他。 阿尔卡基娜:你简直是颓废派!…… 特里波列夫:那你就回到你那个可爱的舞台上,在那儿去演你那些可怜的、没价值的戏去吧! 阿尔卡基娜:我从来就没有演过那种戏。不要打扰我!你连一出可怜的通俗戏都还没有能力写呢。基辅的乡下人!寄生虫! 特里波列夫:一钱如命的吝啬鬼! 阿尔卡基娜:穿破衣烂衫的! 特里波列夫坐下,不出声地哭。 一无所长的!(激动,在屋子里跨着大步子走)你别哭……不要哭……(自己也哭了)不要……(吻他的上额、两颊和头发)我的亲爱的,我的宝贝孩子,原谅我吧……原谅你这个坏母亲吧。你知道,我是很不幸的。 特里波列夫:(抱住她)你可真不知道啊!我什么全丢了。她不爱我了,我再也写不出什么来了……再也没有一点希望了…… 阿尔卡基娜:不要灰心……一切都会顺当起来的。他就要走了;她会重新爱你的。(擦他的眼泪)得啦,够啦。跟妈妈讲和吧。 特里波列夫:(吻她的两手)是,妈妈。 阿尔卡基娜:(温柔地)也跟他讲和吧。用不着跟他决斗……不是吗? 特里波列夫:好……只是,答应我,再也不要叫我看见他,妈妈。看见他我就痛苦……我就忍受不住…… 特里果林上。 他来啦……我得躲开。(把药品匆匆放在药橱里)绷带待会儿让大夫给我缠吧…… 特里果林:(翻着一本书寻找)一百二十一面……第十一和第十二行……这儿啦……(读)“一旦你需要我的生命的话,来……就拿去吧。” 特里波列夫从地上拾起他的绷带,下。 阿尔卡基娜:(看了自己的表一眼)一会儿马就套好啦。 特里果林:(一旁)一旦你需要我的生命的话,来,就拿去吧。 阿尔卡基娜:我想,你的手提箱已经打点好了吧? 特里果林:(不耐烦)是的,是的……(梦想着)这么纯洁的一个灵魂的召唤,我怎么感到里边有一种悲哀的声音啊?我的心为什么沉重得这样痛苦呀?……一旦你需要我的生命的话,来,就拿去吧。(向阿尔卡基娜)咱们多留一天吧! 阿尔卡基娜摇摇头。 咱们留下! 阿尔卡基娜:我的亲爱的,我知道是谁使你舍不得走开。尽力收回自己的心来吧!你有一点迷醉了,清醒清醒吧。 特里果林:你自己也该清醒清醒了,我希望你做个聪明的、明白事理的人,请你以一个真正朋友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握她的手)你是善于牺牲自己的……作为我的朋友,还我的自由吧…… 阿尔卡基娜:(激怒)你居然热恋到这种程度了吗? 特里果林:我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把我吸引到她那里去!也许这恰恰就是我所真正需要的…… 阿尔卡基娜:需要一个乡下小丫头的爱吗?你可多么不认识你自己呀! 特里果林:我就跟那种走着路睡觉的人一样。就连我跟你说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在睡觉,是在梦里看见了她……温柔而甜美的梦在支配着我……还我的自由吧…… 阿尔卡基娜:(浑身颤抖)不行,不行……我是一个女人,也和任何普通女人一样,你不要跟我这样说话……鲍里斯,不要再折磨我了……这太可怕啦…… 特里果林:只要你肯试试,你就能成为一个不普通的女人。只有甜美的、诗意的、青年的爱,那个把人领进梦的世界的爱,才能给人那样的幸福啊!这样的爱,我从来还没有尝受过呢……我年轻的时候,没有时间,我得在一个个编辑部的门外去彷徨等待,我得为我的生活去四下里奔波……到现在,终于来了这样的爱,在吸引着我……我要是跑开了岂不糊涂吗? 阿尔卡基娜:(大怒)你疯了! 特里果林:就算疯了吧。 阿尔卡基娜:今天你们都是串通好了一起来折磨我的呀!(泪如雨下) 特里果林:(两手抱着头)她不了解啊!她也不肯了解啊! 阿尔卡基娜:难道我就这么老这么丑,居然叫男人们跟我毫不顾忌地讲别的女人吗?(紧抱住他,吻他)啊!你疯啦!我的亲爱的,我的了不起的……你是我生命的最后一页!(跪下)我的愉快,我的骄傲,我的幸福……(紧抱住他的膝盖)如果你抛弃了我,哪怕只是一小时,我也活不下去,我就会疯的啊,我的超人,我的神明,我的主人和主宰呀。 特里果林:会有人进来的。(扶她起来) 阿尔卡基娜:管它去呢,我爱你,我并不觉得这是羞耻。(吻他的两手)我的宝贝,你可真是疯啦,你想做糊涂事,但是我不能让你做,我要阻止你……(笑)你是我的……整个是我的!……这个上额是我的,这对眼睛,还有这满头像丝一般柔软的黄发,都是我的……你整个是属于我的!什么样的才气啊,什么样的聪明啊,你是今天所有作家里边最优秀的一个,是俄罗斯的唯一的希望……你写得那么真诚,那么朴素,那么清新,幽默得恰到好处……你一笔就勾出一个人物或者一片风景的精华和性格来;你所写的人物,个个像活的一样。读你的作品,怎能不被热情所激动啊?你也许以为我这是在奉承你、谄媚你吧?那,你就直对着我看看……看看我……我的神色是一个说谎人的样子吗?你明白,只有我才真正知道你的价值,只有我;跟你说实话的,也只有我,我的亲爱的,我的宝贝……你肯走了吗?确确实实?你不抛弃我啦?…… 特里果林:我没有自己的意志……我从来也没有过自己的意志……懒散、柔弱、永远顺从,我真的生来就是叫女人们讨厌的啊!那么,领着我走吧,带着我走吧,只是,千万不要叫我离开你一步…… 阿尔卡基娜:(一旁)现在我可算把他抓住了。(从容不迫地,仿佛没有刚才那回事似的)这个,如果你喜欢,你可以留下来。我今天先走,一个星期以后,你再找我去。说起来,你何必要这么匆匆忙忙的呢? 特里果林:不,咱们一起走的好。 阿尔卡基娜:随你吧。那咱们就一起走吧。 停顿。 特里果林记笔记。 你那是做什么? 特里果林:今天早晨我听见一个我很喜欢的词句:“处女丛林”……将来这也许有用处。(伸伸懒腰)那么,咱们就走啦?又得是车厢、车站、餐车、猪排、谈话的啦…… 沙姆拉耶夫:(上)我有幸痛苦地向你报告,马都套好啦。亲爱的夫人,该是动身到车站去的时候了;火车两点零五分进站。我说,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请赏脸给问一问,那个叫苏兹达尔采夫的演员,如果他还活着,如今到哪儿啦,他好吗?我们当年可是在一块儿喝过一阵子的……他在《被窃的邮局》那出戏里,演得真是谁也及不上……我还记得那个悲剧演员伊兹玛伊洛夫,他们俩一块儿在伊丽莎白格勒演戏……那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用不着忙,亲爱的夫人,还可以待五分钟。有一回,在一出传奇剧里,他们扮演谋反的人,等到被人围捕的时候,台词本来是“我们中了奸计了”,可是伊兹玛伊洛夫喊成了:“我们中了奸鸡了!”(笑)一个奸鸡,嘿!…… 在他说话的时候,雅科夫忙着搬运手提箱,女仆给阿尔卡基娜拿来帽子、斗篷、阳伞、手套;大家都帮着她穿戴。厨子把左门开了一道缝,探进头来,待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走进来。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后边跟着索林和麦德维坚科。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篮子)这是些给你路上吃的李子……好吃得很。你也许会喜欢吃的…… 阿尔卡基娜:你太好啦,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再见啦,我的亲爱的!我无论有什么叫你不满意的地方,都原谅我吧!(哭) 阿尔卡基娜:(拥抱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什么都是很好的。只是,你可不该哭。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阿尔卡基娜:有什么办法呢? 索林:(穿着短斗篷,戴好了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手杖,由左门上,横穿着屋子)怎么啦,伊琳娜,该动身了,再不走咱们可要误车啦,说真的,我先坐上去了。(下) 麦德维坚科:我,我走着到车站……去送他们吧。我很快就到的……(下) 阿尔卡基娜:再见了,朋友们……如果我们都还平平安安的,那就夏天再见吧…… 女仆,雅科夫和厨子,都吻她的手。 想着点我。(递给厨子一个卢布)这儿给你们三人一个卢布。 厨子我们非常感谢,夫人。一路平安!你一向待我们很好! 雅科夫:老天爷保佑你! 沙姆拉耶夫:写几个字来会叫我们高兴的!(向特里果林)再见了,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 阿尔卡基娜:康斯坦丁呢?告诉他,说我走了。我们应当说声再见的啊。好啦,我有什么不是,也不要记恨我吧。(向雅科夫)我给了厨子一个卢布。是给你们三个人分的。 全体由右方下,场上是空的。后台,乱哄哄的声音,时常夹杂着道别的话。女仆回来取那个放在桌上的篮子,又下。 特里果林:(又上场)我把手杖忘下了。一定是在凉台上啦。(正往外走,撞上走进来的妮娜)哈,是你呀?我们走啦。 妮娜:我早就觉得我们准会再见一面的。(过分兴奋地)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局势已经定了,我要去演戏。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我要离开家,放弃一切,开始新的生活……我到……你去的那个地方……莫斯科去。我们在那儿会见得着的。 特里果林:(往四周望望)你就住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一到就马上通知我……莫尔昌诺夫卡街,格罗霍尔斯基大楼……我得快走…… 停顿。 妮娜:再待一会儿吧…… 特里果林:(低声)你真美呀!一想到我们不久后又能见面,够多么幸福啊。 她倚在他的怀里。 我又可以看见这一对美丽的眼睛,这种无限柔情的、迷人的微笑……这个如此甜蜜的容貌,这天使般纯洁的形象了!……亲爱的!……(长长的吻) ——幕落 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间,相隔两年。 第四幕 索林家里的客厅之一,被康斯坦丁·特里波列夫改成书房。左右各有门通到邻室。正面,玻璃门,通凉台。除了客厅的普通家具外,右墙角,一张书桌;左门旁,一张美人榻,一个书架,窗台上和椅子上都是书。一晚上。只点着一盏带罩子的油灯。半明半暗。风在树枝间和烟囱里呼啸。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麦德维坚科和玛莎上。 玛莎:(呼唤着)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往四下里看)没有人。老头子时时刻刻都在找科斯佳……没有他,他就过不了…… 麦德维坚科:他怕寂寞。(倾听)多么可怕的天气!连着差不多有两天了。 玛莎:(把油灯往上捻了捻)湖里整个起了大浪头了。 麦德维坚科:花园里多么黑呀。应该叫人把那个戏台拆掉。立在那儿,有皮无肉的,看着叫人害怕,真像个死人的骨头架子;大幕也叫风吹得哗啦啦响。昨天晚上我打它旁边经过,仿佛听见那儿有人在哭。 玛莎:得啦…… 停顿。 麦德维坚科:玛莎,咱们回家吧。 玛莎:(摇头)今天晚上我不回去啦。 麦德维坚科:(恳求地)玛莎,看看你!咱们孩子一定饿了。 玛莎:没关系。玛特廖娜会喂他的。 停顿。 麦德维坚科:可怜的小东西。一连三夜没有看见母亲啦。 玛莎:你真叫讨厌哪!从前呢,你没事至少还发发议论。可是现在呀,你只知道讲——孩子,家,孩子,家。你满嘴全是这个。 麦德维坚科:玛莎,咱们走吧! 玛莎:你自己回去吧。 麦德维坚科:你父亲不会给我马的。 玛莎:会给。去找他去,他会给的。 麦德维坚科:是呀,为什么不找找他去呢?那么你明天回家吧? 玛莎:(闻鼻烟)好,明天……你真讨厌…… 特里波列夫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特里波列夫抱着一对枕头和一条毯子;波琳娜抱着些床单子。他们把东西都放在美人榻上。特里波列夫随后走过去,坐在自己的书桌那里。 这是做什么的,妈妈?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要我们在科斯佳的书房里给他铺张床。 玛莎:让我来铺……(铺床)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叹息)老头子真像个小孩子……(走到科斯佳那里,哈腰趴在桌上,看他的稿子) 停顿。 麦德维坚科:那么,我就走啦。再见了,玛莎。(吻她的手)再见,妈妈。(想吻他岳母的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不高兴地)得啦,走吧,这就行啦! 麦德维坚科:再见,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 特里波列夫一声不响地把手伸给他。麦德维坚科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仔细看着稿子)谁想得到哇,科斯佳,你居然成了一个真正的作家啦!你看,这不是,打现在起,谢天谢地,杂志都给你寄稿费来啦。(用手抚摸特里波列夫的头发)你也长漂亮啦……我的小科斯佳,我的亲爱的,你得对玛申卡稍微好一点儿啊!…… 玛莎:(铺着床)就别打扰他啦,妈妈。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特里波列夫)你看她多好哇! 停顿。 女人们都不难对付呀,科斯佳,她们只要你温柔地看她们一眼就够了。这个我可有过体会。 特里波列夫站起来,一句话没有说,下。 玛莎:看你把他招恼了不是。何苦要胡搅他呢?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是看着你难受哇,玛莎。 玛莎:有什么用,真是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叫我的心都疼啦。你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明白吗? 玛莎:都是糊涂话!没有希望的爱情,那是写小说的材料。那是废话。要紧的是,不要痴情等待,等得衰老憔悴了……从爱情一钻进你心里的时候起,就应该把它赶出去。他们已经答应把我丈夫调到另外一区去了。只要一离开这里,我就会什么都忘了……我就会把它从我的心里摘掉了,这个爱情。 相隔两间屋子的地方,传来忧郁的圆舞曲声。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这是科斯佳弹的。可见他心里多么难受啊。 玛莎:(默默地舞了两三转)主要的是,妈妈,是不要看见他。只要一给他,谢苗,调换了地方,相信我吧,我一个月就会都忘了的。这都算不了什么。 左门开了。多尔恩和麦德维坚科推着车椅进来,索林坐在上边。 麦德维坚科:我家里现在有六口了。可是面粉要卖七十个戈比一普特。 多尔恩:那你就想办法应付呀! 麦德维坚科:你尽可以说说笑话!可是钱呢,你是有那么多的,而且用不完。 多尔恩:钱?三十年的行医,我亲爱的朋友,三十年操心的行业,一直是日夜身不由己,我不过积蓄了两千卢布,可是最近也都花在外国了。我一个也没有了。 玛莎:(向她丈夫)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麦德维坚科:(好像被人抓住错处似的)有什么办法呢?不给我马可怎么办呢? 玛莎:(非常苦恼地,低声)我看见你就痛苦啊。 车椅停在屋子的左边;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玛莎和多尔恩都坐在车椅旁边;麦德维坚科,带着愁苦的神色,远远地躲开。 多尔恩:这里的变化可多大呀!客厅改成书房了! 玛莎: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在这里工作更合适些。他愿意的时候,可以到花园里去思索思索。 更夫的打更声。 索林:我的妹妹呢? 多尔恩:到火车站迎接特里果林去了。马上就回来。 索林:你们既然断定需要把我妹妹找回来,那一定是我病得很严重了。(稍稍停顿)可这奇怪。我既然病成这个样子,可又什么药也不给我吃! 多尔恩:那么,你想吃什么药呢?来点缬草酊?来点苏打?还是来点奎宁? 索林:看!哲学又来了。啊!多么苦恼哇!(用头点点美人榻)这是给我铺的床吗?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是的,是给你铺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索林:谢谢你们。 多尔恩:(低唱)“明月飘荡在子夜的浮云中……” 索林:你们知道,我要供给科斯佳一个小说题材。这篇小说应该叫作L’homme, qui a voulu 。我年轻的时候,想当作家,结果没有当成;我想把话说得流利,可是说得很糟(学着自己的话):“诸如此类,如此而已,嗯这个,嗯那个……”有时候,想作结论,可是越往下说越乱,直弄得满头大汗;我想结婚,结果也没有结成;我想永远住在城里,可是,你们看见啦,我只有在乡下了此一生了,就这么回事。 多尔恩:你也想过当实职政府顾问,可是你当成了! 索林:(笑着)那我可从来没有想干过。那是它自己来的。 多尔恩:一个人到了六十岁还表示对生活不满足,实在是丝毫不合情理,这你得承认。 索林:多么固执的人哪!我要活下去,你不明白吗? 多尔恩:这叫轻佻。按照大自然的法则,每一个生命都得有到头的一天。 索林:你这是一个饱汉的议论。是啊,你什么都够了,所以你才这样无所谓;你认为什么都没有关系。可是,提到死,你也会跟别人一样害怕。 多尔恩:单纯怕死是一种兽性的恐惧……应该把它克制下去。只有那些相信永生的人,才会怕死;他们怕死,是因为自觉有罪。可是你呢?第一,你不信神,其次呢,你又能造过多少罪孽呀?二十五年,你在法院里一直干了二十五年,还有什么呀? 索林:(笑着)是二十八年…… 特里波列夫上。他坐在索林脚下的小板凳上。玛莎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多尔恩:我们搅得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不能工作了。 特里波列夫:没有,没关系。 停顿。 麦德维坚科:大夫,请允许我问问你,你最喜欢外国的哪一个城市? 多尔恩:热那亚。 特里波列夫:热那亚?为什么呢? 多尔恩:我最爱的,是那儿街上的人群。到晚上,你出了旅馆,走到挤满了人的街上,你不要定什么目的,只夹在人群当中,挤来挤去,顺着曲曲弯弯的路线,漫游下去,你活在它的生活当中,你叫你的精神上和它紧紧地连在一起,于是,你就会相信,一种宇宙灵魂的存在确实是可能有的,就和那年妮娜·扎烈奇娜雅在你的剧本里所表演的一样。说真的,她目前在哪儿啦,扎烈奇娜雅?她近来怎么样了? 特里波列夫:她一定很好吧。 多尔恩:听说她过的是一种相当特殊的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特里波列夫:说来话长了,大夫。 多尔恩:那么,简短地说点吧。 停顿。 特里波列夫:她从家里逃出去,就和特里果林混在一起了。这你知道吧? 多尔恩:知道。 特里波列夫:她生了一个孩子。孩子死了。正如所能预料的,特里果林厌倦了她,又去重温那些旧情去了。其实呢,那些旧情,他从来也没有断绝过;像他这样没有骨气的人,他是安排好了要到处兼顾的。就我从传闻里所能理解的,妮娜的私生活是很不幸的。 多尔恩:舞台生活呢? 特里波列夫:那就更坏,我想。她初次登台,是在莫斯科近郊的一个露天剧场,后来,她到内地去了。那时候,我一刻也忘不了她,有一阵,我到处跟着她跑。她总是演主角,可是她演得很粗糙,没有味道,尽在狂吼,尽做些粗率的姿势。有时,哭喊一声,或者死过去,倒也表现出一点才气来,然而这却少见得很。 多尔恩:这么说,她究竟还是有点才气喽? 特里波列夫:很难断定。当然,总该有的吧。我去看过她,可是她不肯接见我,她的女仆不让我进她屋子。我了解她的心情,我也没有坚持。 停顿。 我还有什么可告诉你们的呢?后来,我回到家里,接到过她的几封信,几封写得很聪明的信,句句话都是诚恳的、有趣味的。她并没有抱怨,然而却能感觉到她是无限地不幸。每一行都叫我发现她的神经是紧张的、受了伤害的。她的想象力也有一点混乱。她自己签名为“海鸥”。在《美人鱼》里,那个磨面粉的人说他自己是一只乌鸦;她呢,在所有信件里,屡次都跟我说自己是一只海鸥。现在她就在这里。 多尔恩:什么,在这里? 特里波列夫:在城里,住在一家小旅店。她在那儿住了有五天了。我去过,玛丽雅·伊利尼奇娜也去过,可是她谁也不见。谢苗·谢苗诺维奇肯定说昨天午饭后,看见她在离这里两里的田野上。 麦德维坚科:是的,我看见她了。她从这边往城里走。我向她鞠躬,问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她说她要来的。 特里波列夫:她不会来的。 停顿。 她的父亲和后母不承认她。他们到处都派上了更夫,连房子都不叫她走近。(和医生向书桌走去)大夫,在纸上高谈哲学够多么容易,但是一遇到实际问题,可又多么难啊! 索林:当初她多可爱呀。 多尔恩:什么? 索林:我说的是,当初她多可爱。实职政府顾问索林有一阵子确是爱上她了。 多尔恩:你这个老唐璜! 沙姆拉耶夫的笑声。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想咱们那些人打车站回来了…… 特里波列夫:是的,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阿尔卡基娜、特里果林上,后边跟着沙姆拉耶夫。 沙姆拉耶夫:(一进门)我们一个劲儿地显老,我们叫风吹雨打得都憔悴下去了,可是你呢,亲爱的夫人,你却永远那么年轻……衣裳鲜艳,精神活泼……体面…… 阿尔卡基娜:你又想咒我哪,你这讨厌的人! 特里果林:(向索林)你好呀,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怎么样,一直在生病啊?这可不好,这!(看见了玛莎,愉快地)玛丽雅·伊利尼奇娜! 玛莎:你还认识我呀?(握手) 特里果林:结婚了吗? 玛莎:老早结啦。 特里果林:幸福吗?(向多尔恩和麦德维坚科鞠躬,然后,迟疑不决地,向特里波列夫走去)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告诉我,说你已经把过去忘记了,不再生气了。 特里波列夫向他伸出手来。 阿尔卡基娜:(向她的儿子)你看,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带来了一本杂志,上边有你最近写的小说。 特里波列夫:(接过杂志,向特里果林)谢谢你。你太好啦。他们坐下。 特里果林:我给你带来了你的崇拜者们的问候……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家都对你本人发生兴趣,都不断地向我打听你的情形:他是什么样子呀?多大年纪啊?棕头发还是黄头发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揣想你不太年轻了。谁也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因为你用的是笔名。你就跟Masque de fer 一样。 特里波列夫:你要跟我们住很久吗? 特里果林:不,我明天就想回莫斯科去。不得不走啊。我得赶快把那篇长篇小说写完,另外,我还答应给一个文集写点短篇。一句话,还是那种老套子啊。 他们谈话的时候,阿尔卡基娜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把牌桌摆在屋子当中,把它打开;沙姆拉耶夫点起几支蜡烛,搬过几把椅子来。大家从橱里拿出一套抓彩牌来。 你们这儿的天气可真不欢迎我。刮这么凶的风。明天早晨要是平和下来,我就钓鱼去。想起来了,我得去看一下花园,还有那个地方,你记得吗?——演过你的剧本的地方。我有一个构思,已经成熟了,需要的只是,我得把故事的环境在我记忆里重温一下。 玛莎:(向她父亲)爸爸,让我丈夫牵匹马去吧!他得回家去。 沙姆拉耶夫:(嘲弄地)马……回家……(严肃起来)你亲眼看得很清楚,马是刚打车站上回来的。可我不能叫它们这样接着跑。 玛莎:还有别的马呢……(她父亲的沉默,使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想跟你商量一点事情啊…… 麦德维坚科:听我说,玛莎,我走回去。真的我……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叹气)在这样的天气里走啊……(坐在牌桌旁边)先生太太们,请来吧。 麦德维坚科:也不过六里路……再见吧……(吻他太太的手)再见,妈妈。 岳母不情愿地伸出手来给他吻。 要不是为了那个小东西,我谁也不会麻烦的……(向大家鞠躬)再见……(像被人抓住错处似的走下) 沙姆拉耶夫:他本来就可以走着回去的嘛!又不是将军!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轻轻拍着桌子)太太们,先生们,请吧。不要耽误时间啦,一会就到吃晚饭的时候啦。 沙姆拉耶夫、玛莎和多尔恩围着牌桌坐下。 阿尔卡基娜:(向特里果林)我们这儿一到秋天总是玩玩抓彩牌,来消磨这漫长的夜晚。看看!这还是我们做小孩子的时候,我死去的妈妈玩的那副呢。你也跟我们玩一会儿,玩到吃晚饭好吗?(和特里果林一同坐在牌桌旁)这是一种没味道的游戏,可是只要一玩惯了,也就觉得不错了。(分配给每人三张牌) 特里波列夫:(翻着杂志)他看过他自己那篇小说了,可是我的这篇,他连裁都没有裁开。(把杂志放在书桌上,向左门走去;走过他母亲身旁时,捧着她的头,吻吻) 阿尔卡基娜:你呢,科斯佳,不玩玩吗? 特里波列夫:原谅我吧,我不想玩……我出去走走去。(下) 阿尔卡基娜:押十个戈比。大夫,替我押上。 多尔恩:遵命。 玛莎:大家都押好了吗?我开始了……二十二! 阿尔卡基娜:噢! 玛莎:三!…… 多尔恩:好。 玛莎:三,记好啦?八!八十一!十! 沙姆拉耶夫:别这么快。 阿尔卡基娜:你们可没有看见,哈尔科夫是怎么欢迎我呀!我的脑袋到现在还在转呢! 玛莎:三十四! 后台,忧郁的圆舞曲的声音。 阿尔卡基娜:学生们向我大大地欢呼……三个花篮,两个花冠,还有这个……(把胸针解下来,扔在桌子上) 沙姆拉耶夫:这呀,这可不简单…… 玛莎:五十! 多尔恩:整五十呀? 阿尔卡基娜:我穿的是一身特别好看的衣服……哼!要讲打扮呀,这我可不笨。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科斯佳在弹琴呢。他真苦闷哪,这可怜的孩子。 沙姆拉耶夫:报纸上把他批评得真够瞧的。 玛莎:七十七! 阿尔卡基娜:报纸,多么漂亮的行当啊! 特里果林:他不走运哪。他没碰巧找对他的路数。他的作品都是古怪的,空洞的,有时候甚至像狂言乱语。也没有一个人物是活的。 玛莎:十一! 阿尔卡基娜:(看着索林)彼得鲁沙!你厌烦了吗? 停顿。 他睡着了。 多尔恩:实职政府顾问睡着了。 玛莎:七!九十! 特里果林:如果我住在像这样靠近湖边的一座房子里,你们想我还会写得出东西吗?我会战胜写作的热情,整天都去钓鱼的。 玛莎:二十八! 特里果林:钓上一条小鲤鱼或者是鲈鱼来,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呀! 多尔恩:要问我,我可相信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他有点玩意儿,这我敢说。他用形象来思想,他的描写是生动的,有色彩的,能够深刻地感动我。可惜的,只是他没有确定一个清楚明确的目标。他只给人一个印象,就打住啦。然而光给人一个印象,那是没有力量的。告诉告诉我,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有一个当作家的儿子,你感到幸福吗? 阿尔卡基娜:你自己想一想吧,他的东西我还一点也没有读过呢。我总是没有时间呀! 玛莎:二十六! 特里波列夫轻轻地走进来,走到他的书桌前。 沙姆拉耶夫:(向特里果林)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我们这儿还有你的一样东西呢。 特里果林:什么呀? 沙姆拉耶夫: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打死的那只海鸥;是你叫我们把它塞上草的呀。 特里果林:这我不记得。(默想)不记得啦! 玛莎:六十六!一! 特里波列夫:(把窗子大大打开,倾听)多么黑呀!我不知道我心里为什么这样不安宁。 阿尔卡基娜:科斯佳,关上窗子,你放进一阵阵的过堂风来了。 特里波列夫关上窗子。 玛莎:八十八! 特里果林:我赢了,太太先生们! 阿尔卡基娜:(高兴地)好哇!好哇! 沙姆拉耶夫:好哇! 阿尔卡基娜:他这个人,到处、随时都走好运。(站起来)现在咱们吃点东西吧。我们的名人今天还没有吃中饭呢。吃完晚饭咱再接着玩。(向她的儿子)科斯佳,放下你的稿子,咱们吃饭去。 特里波列夫:我不饿,妈妈。 阿尔卡基娜:随你便吧。(叫醒索林)彼得鲁沙,吃晚饭啦!(挽着沙姆拉耶夫的胳膊)我来跟你讲讲我在哈尔科夫是怎样受人欢迎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吹灭桌子上的蜡烛;然后和多尔恩推那张椅子,大家都由左门下;留下特里波列夫,坐在他的书桌前。 特里波列夫:(准备写,迅速地看了一遍已经写过的稿子)我讲过那么多的新形式,可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却一点一点地掉到老套子里去了。(读)“围墙上的布告宣传着……黑头发衬托出一张苍白的脸。”……宣传,衬托……这多平凡啊。(涂去)开头的地方,我要表现出主角被雨声惊醒,把其余的都删掉。描写月光那段太长,也太做作。在特里果林,写作是很方便的,他有一定的格式……在他的作品里,河堤上,一个碎瓶颈在闪光,磨坊风轮抛下一道昏黑的影子,那么月亮就算写好了。而在我的作品里,却又是颤动的光亮,又是繁星在轻轻地闪烁着,又是远远钢琴的声音消失在清香的空气里……多么苦恼啊! 停顿。 是的,我一天比一天更了解,问题不在形式是旧的还是新的;重要的是,完全不是为想到任何形式才写,而只是为了叫心里的东西自然流露出来才写。 有人轻敲离着书桌最近的那个窗子。 这是什么?(看窗子外边)什么也看不见……(打开那扇玻璃门,往花园里望)有个人刚刚跑下台阶去。(喊)是谁?(走出去;传来沿着凉台的迅速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和妮娜·扎烈奇娜雅一同回来)妮娜!妮娜! 妮娜:把脸伏在特里波列夫的怀中,轻声地抽泣。 (激动地)妮娜!妮娜!是你呀……真是你呀……我早就有了预感,今天一整天,我的心都是紧得可怕。(把她的帽子和披风脱下来)她来了,我的最珍贵的,我的最可爱的!我们不要哭,我们不要哭吧! 妮娜:这儿有人。 特里波列夫:没有人。 妮娜:把门锁上!会有人进来。 特里波列夫:不会有人进来。 妮娜: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这儿,我知道。锁上门…… 特里波列夫:(把右门锁上,向左门走去)这扇门没有锁。我来顶上一把椅子吧。(用一把椅子顶上门)什么也不用怕,不会有人进来。 妮娜:(眼睛紧盯着他)让我看看你。(往四下看一看)这是很暖和,很舒服……从前,这是会客室。我变得很厉害吗? 特里波列夫:嗯……你瘦了些,你的眼睛大了些。妮娜,我觉得这回看见你是很奇怪的。你为什么关上门不见我?你为什么到这儿这么久都不来一趟?我知道你来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我每天都到你那儿去好几次,我像个乞丐似的在你的窗子外边等着。 妮娜:我怕你一定会恨我。我每夜都梦见你在看着我,可是不认识我了。你可真不知道啊!自从我回来,我每天都走到这里来……围着湖边转。我有那么多次走近了你的房子,但是每次都下不了决心进来。我们坐下好不好?(他们坐下)现在让咱们坐下来,谈一谈,多谈一谈吧。这屋里多好哇,又温暖又舒服……你听见这风声了吗?屠格涅夫写过这样的一段:“在这样的夜里,有避风雨的屋顶、有取暖的炉火的人,是幸福的。”我是一只海鸥……不对,我说错了。(摸她的上额)刚才我跟你说什么?……啊,对了……屠格涅夫……“但愿上帝帮助所有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这也没关系。(啜泣) 特里波列夫:妮娜,看你又哭起来了……妮娜! 妮娜:不要紧,这样我倒好过一些。我两年没有哭过了。昨天晚上,很晚了,我到这花园里来,看看咱们那座舞台是不是还在那儿。它仍旧在那儿。我于是两年以来第一次哭了,我的心里也就舒服了些,精神也开朗些了。你看,我不再哭了。(拉起他的手来)现在你果然是一个作家了……你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演员……我们两个也都被牵进生活的旋涡里来了……我从前那样快活地生活着,像一个孩子似的;每天早晨,一醒来嘴里就唱着歌。那时候,我爱你,我梦想着光荣,然而现在呢?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到耶列次去了。三等车厢……混在农民们中间。到了耶列次,我还得忍受着那些有文化的商人们的种种殷勤。多么下贱的生活啊! 特里波列夫:为什么到耶列次去呢? 妮娜:我签了整一个冬季的合同。我必须去。 特里波列夫:妮娜,我骂过你,恨过你;我撕过你的信和照片,然而我时刻都知道我的心灵是和你永远连在一起的。我没有能力叫自己忘记你,妮娜。自从我失去了你,自从我把小说开始发表出去,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不能忍受的,我痛苦……我的青春好像突然被夺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过了九十岁一样。我呼唤着你,我吻你走过的土地;不论我的眼睛往哪儿看,我都看见你的脸,看见你那么温柔的微笑,在我一生最愉快的时候照耀着我的微笑…… 妮娜:(慌乱地)他为什么说这个,哎呀,他为什么说这个呀? 特里波列夫:我是孤独的,没有任何感情温暖我的心,我像住在地牢里那么寒冷;所有我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枯燥的,无情的,暗淡的。留下来吧,妮娜,我恳求你,不然就让我跟你走! 妮娜:迅速地戴她的帽子,披她的披风。 妮娜:,这是为什么!妮娜,看在上帝的分上…… (看着她穿戴好) 停顿。 妮娜:我的马车就停在花园门口。不要送我,我一个人走……(流着泪)给我一点水喝…… 特里波列夫:(给她水)你现在到哪儿去? 妮娜:进城。 停顿。 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这儿吗? 特里波列夫:在……上星期四,我舅舅病得很厉害,我们打电报把她叫来的。 妮娜:你为什么说你吻我走过的土地呢?你应该杀掉我。(倚在桌子上)我可真疲倦呀。休息休息……我多么需要休息休息呀!(抬起头来)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是一个演员。不,是一只海鸥!(听见阿尔卡基娜和特里果林的笑声,她静听了一下,向左门跑去,扒着锁眼看)他也在这儿啦……(向特里波列夫走回来)好,好……这没关系……他不相信演戏,他总是嘲笑我的梦想,于是我自己也就一点一点地不相信它了,结果我失去了勇气……除此以外,再加上爱情,嫉妒,对孩子日夜提心吊胆……我就变得庸俗、浅薄了,我的戏也演得坏极了……我不知道这两只手往哪儿放,我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站,我的声音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你可不知道,一个人明知自己演得很坏,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啊。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你还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走来,看见了它,因为无事可做,就毁灭了它……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啊……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用手摸自己的上额)刚才我谈到什么?……啊,对了,谈到演戏。现在我可不是那样了……我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了,我在演戏的时候,感到一种巨大的快乐,我兴奋,我陶醉,我觉得自己伟大。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在我这些天漫长的散步中,我思想着、思想着,于是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一天比一天坚强了……现在,我可知道了,我可懂得了,科斯佳,在我们这种职业里——不论是在舞台上演戏,或者是写作——主要的不是光荣,也不是名声,也不是我所梦想过的那些东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特里波列夫:(悲哀地)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一些梦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挣扎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为谁写。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妮娜:(倾听)嘘……我得走了。再见啦。等我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的时候,来看看我吧。答应吗?但是现在……(握他的手)天已经晚了。我简直站不住了……我累极了,我饿…… 特里波列夫:留下,我给你弄点晚饭吃…… 妮娜:不,不……不要送我,我一个人走……我的马车就在这旁边……敢情她把他带来了吗?好哇,左右是一样。你见着特里果林的时候,什么也不要跟他说……我爱他!我甚至比以前还要爱他……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啊……我爱他,我狂热地爱他,我爱他到不顾一切的程度。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呀,科斯佳!你还记得吗?咱们从前的生活是多么明朗,多么温暖,多么愉快又多么纯洁呀——而咱们从前的感情又多么像优美甜蜜的花朵呀……你还记得吗?……(背诵)“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早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冲动地拥抱特里波列夫,然后从玻璃门跑出去) 特里波列夫:(一阵停顿之后)如果有人在花园里碰见她,去告诉妈妈,可怎么好呢?那会叫妈妈苦恼的……(两分钟之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在那里把所有稿子撕碎,扔到桌子底下;然后,打开右门,下) 多尔恩:(想用力推开左门)这真奇怪……门好像锁上了……(上场,把椅子放回原处)简直成了障碍赛跑了。 阿尔卡基娜、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后边跟着上来的是玛莎和雅科夫——拿着些酒瓶子;再后边,是沙姆拉耶夫和特里果林。 阿尔卡基娜:给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把红葡萄酒和啤酒放在这桌子上。我们来一边玩着一边喝着。都坐下吧,大家。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雅科夫)把茶一块儿端上来。(点起蜡烛,坐在牌桌旁边) 沙姆拉耶夫:(领着特里果林向立橱走去)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东西就在这儿啦……(从橱里取出那只填了草的海鸥)这是你吩咐我们做的。 特里果林:(注视着那只海鸥)我不记得了!(思索)不,我不记得了。 后台,右方一声枪响;大家都吓得跳起来。 阿尔卡基娜:(大惊)怎么回事? 多尔恩:没什么。一定是我药箱子里什么东西爆了。不要慌。(由右门下,跟着就回来)我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的一瓶乙醚刚刚炸了。(低唱)“终于,我又见到你了,迷人的女人……” 阿尔卡基娜:(在牌桌旁坐下去)可把我吓坏了!这叫我想起了那一回,他……(两手蒙上脸)那种样子叫我的眼睛都发黑啊。 多尔恩:(翻着杂志,向特里果林)大约两个月以前,这份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一封美国来信;关于这个,我想问问你……(搂着特里果林的腰,把他拉向脚光)这个问题叫人极其发生兴趣……(低声)想个法子把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领走。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刚刚自杀了…… ——幕落
  1. ◎意大利十九世纪末的著名女演员。——译者?
  2. ◎俄罗斯作家马尔凯维奇的作品。——译者?
  3. ◎旧俄风俗,人死后,头前点两支蜡烛,脚下点一支。所以同时点三支蜡烛,是死亡的象征。——译者?
  4. ◎旧俄风俗,占算未可知的事情用以自慰时,撕一朵花的花瓣,每撕一瓣,更替地说一次是与否,看花朵上剩下最后一瓣落在什么话上,以断吉凶。——译者?
  5. ◎直译是“资产阶级”。在封建社会,居住在城市的富裕居民(最初都是地主,后来包括小资产阶级和自由职业者),凡不是贵族,或者在政治上、社会上没有地位的,都被官方列为“乡下人”。——译者?
  6. ◎海涅的诗:《两个投弹兵》。——译者?
  7. ◎旧俄司法部附设的检举顾问会,里边有检察官、副检察官和高级检察官。索林已经做到高级检察官,当时的名义是实职国家顾问;按照彼得大帝的官职表,相当于陆军少将和海军少将。——译者?
  8. ◎涅克拉索夫的诗《他分担了沉重的苦难……》里的句子。——译者?
  9. ◎克拉斯诺夫《短句集》里的句子。——译者?
  10. ◎俄国剧作家苏赫沃-科比林的剧本《克列琴斯基的婚礼》里的一个滑稽角色。——译者?
  11. ◎莫斯科的名演员。——译者?
  12. ◎拉丁语:趣味各有高低。——译者?
  13. ◎《哈姆莱特》中这段台词应是:“啊,哈姆莱特!不要说下去了!你使我的眼睛看见了我自己灵魂的深处,看见我灵魂里那些洗拭不去的黑色的污点。”后两句是阿尔卡基娜改的。——编者?
  14. ◎哈姆莱特回答他母亲的话是:“嘿,生活在汗臭垢腻的眠床上,让淫邪熏没了心窍,在污秽的猪圈里调情弄爱——”英译本由于特里波列夫引用的这段台词与原文不符,便参考乔治·考尔德伦的英译本改为:“让我扭你的心;你的心倘不是铁石打成的……”这段台词,现根据契诃夫原著俄文本译出。——编者?
  15. ◎法语:照应该的样子。——译者?
  16. ◎法语:睡衣。——译者?
  17. ◎旧俄风俗,对人称赞或恭维过多,会给对方招来不幸的事情。——译者?
  18. ◎《哈姆莱特》里的台词。——译者?
  19. ◎果戈理的《狂人日记》里的人物。——译者?
  20. ◎希腊神话中的迈锡尼王,率领群雄,攻打特洛伊,胜利以后,被其妻所谋杀。——译者?
  21. ◎原文是:“不记得自己家族关系的。”是采用警察调查书里的一个公文程式。——译者?
  22. ◎法语:对不住!——译者?
  23. ◎法语:自尊心。——译者?
  24. ◎希腊神话:狮身女头两翼的怪物斯芬克司所提出的谜语,被俄狄浦斯所解答。——译者?
  25. ◎指开枪自杀。——译者?
  26. ◎MeлoдpaMa:我国有人译为“悲欢离合剧”,有人译为闹剧。实际上很像我国的传奇剧,从前列为低级的悲剧。——译者?
  27. ◎莫斯科一家极著名的旅馆。——译者?
  28. ◎即加夫里洛维奇。——译者?
  29. ◎法语:空想一场的人。——译者?
  30. ◎《美人鱼》是普希金的诗,后由达尔戈梅斯基改编成歌剧。——译者?
  31. ◎唐璜,西班牙传说里的人物,不信神,放荡,淫乱。用在这里,是“色鬼”的意思。——译者?
  32. ◎法语:蒙着铁面具的人。——译者?
  33. ◎欧洲流行的一种赌博,每人把自己所抓到的牌记下号码来,谁先排齐了号码,谁就赢钱。——译者?
  34. ◎引自屠格涅夫的《罗亭》。——译者?
凡尼亚舅舅 四幕乡村生活即景剧 一八九六年 人物 谢列勃里雅科夫, 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 退休的教授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列娜) 教授的太太,二十七岁 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索尼雅) 教授前妻的女儿 沃伊尼茨卡娅,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教授前妻的母亲,寡妇, 亡夫是一个重要官员 沃伊尼茨基, 伊凡·彼特罗维奇(凡尼亚) 玛丽雅的儿子 阿斯特罗夫,米哈伊尔·里沃维奇 医生 帖列金,伊里亚·伊里奇 破落地主 玛里娜 老乳母 一个长工 故事发生在谢列勃里雅科夫的庄园里。 第一幕 花园。背景处,可以看见房子的凉台和房子正面的一部分。园径上,在一棵老白杨树底下,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四周是些椅子和长凳。一张长凳上放着一把吉他。稍靠后方,一架秋千。下午,将近三点钟。阴天。 玛里娜,一个老态龙钟的矮小老太婆,坐在茶炉前面。她织着毛线,阿斯特罗夫走来走去。 玛里娜:(倒着一杯茶)喝点茶吧,我的好先生。 阿斯特罗夫:(不太有兴致地端起杯子)我不大想喝。 玛里娜:要不来一小盅酒吧? 阿斯特罗夫:不,我并不天天喝酒,再说天气又闷。 停顿。 老妈妈,咱们认识有多久啦? 玛里娜:(思索着)多久哇?让我稍微想一想……可说,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呢?……那时候,索尼雅的妈,维拉·彼特罗夫娜,还在世呢。你是在她去世的前两年里头,到我们家里来的……这么说,可有十一年啦。(思索了一会)谁知道呢,也许还多…… 阿斯特罗夫:我现在变得很厉害吧? 玛里娜:可不是!那时候你年轻、漂亮。啊,你近来可老多啦。要说到漂亮,你可不如从前啦。真作孽呀!都是叫你喝的这点儿酒给闹的…… 阿斯特罗夫:可不是吗……这十年哪,把我可给变成另一个人了。原因呢?我工作得太多啦,老妈妈。从早到晚,我总是跑来跑去,一会儿都不停。就连到了夜间,躺在床上,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又叫人家喊了去看病啊。从你认识我那天起,我就一直没有清闲过一天。有什么办法不老呢?而且,除此以外,生活本身就够多么无聊、愚蠢、叫人恶心啊……把人都给陷进去了。到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你和他们一起活上两三年,连你自己也就变得稀奇古怪了。这是无可避免的呀。(抚摸自己的长胡须)我由着它长出来了这么两撇长胡子——简直就滑稽……哈!这不是吗,老妈妈,你看我这不是也变成了一个古怪的人了吗?……可这不等于说,我比别人更蠢,感谢上帝,幸而还没有,我的脑子照旧清楚。只是,感情有点麻木了,我什么也不想要,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对什么人也没有情感了……叫我觉得亲近的,也许只有你一个人了。(吻吻她的头发)我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奶妈,很像你。 玛里娜:你也许想吃点什么东西吧? 阿斯特罗夫:不,也不过半个月以前,在受难周里头,我被人叫到玛利茨科耶村里去,那儿发生了传染病……斑疹伤寒……家家都躺满了病人。到处是垃圾、臭气、烟;病人和小牛、猪一齐躺在地上。我一直辛苦到半夜,连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一口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完了事,你想我总可以休息一下了吧?好啊,可不是吗!我一回到家里,又给我送来了一个铁路上打旗子的。我想给他开刀,可是一上麻药,他就死在我的怀里了。当时,正是我不知道感触有什么用的时候,我的感触却又突然冒出来了,我感到良心的痛疚,就仿佛是我故意把他杀了似的……我于是闭着眼睛坐下去——你看,就像这个样子,——我就想了:活在我们以后几百年的人们,他们的道路是由我们给开辟的,可是他们会对我们说一句感谢的话吗?……不会,准的。对吧,老妈妈? 玛里娜:人们会忘记我们,可上帝总不会忘记我们的。 阿斯特罗夫:说得可真好啊,老妈妈,谢谢你这句恰当的话。沃伊尼茨基上。 沃伊尼茨基:(从房子里走出来,从他懒洋洋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是刚睡醒了午觉的。他坐在一张长凳上,整理他所打的漂亮领结)可不是…… 停顿。 啊!可不是…… 阿斯特罗夫:你睡得好吗? 沃伊尼茨基:好……很好。(打呵欠)自从这位教授和他的太太住到咱们这儿来,家里的生活就全颠倒错乱了……我没法子按时睡觉,开饭也尽给你带些辣味儿的汁子和葡萄酒吃……这对健康没有一点好处哇。从前,我们没有一分钟的清闲。跟你们说真的,索尼雅和我两个人,我们从前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可现在呢,只有她一个人在工作了,我却成天吃、喝、睡……这样可不好啊。 玛里娜:(摇头)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呀!茶炉打早晨就开啦,可是你得一个劲儿地等着这位教授,他不睡到快晌午就不起来。你还想照着家家户户的样子,准到一点钟就吃饭吗?他们没来以前,倒是那样,可是自从他们一到哇,七点钟你才能上桌子!教授整夜地看书、写东西——总是,后半夜快两点啦,一声铃儿响……什么事呀,我的天哪?敢情是要茶!先生要喝茶!这就得把人都叫起来,生茶炉……这叫什么日子呀,主啊! 阿斯特罗夫:他们打算长住吗? 沃伊尼茨基:(轻轻地吹口哨)要住到世界末日。教授准备在这儿落户了。 玛里娜:天天像现在这个样子。打两点就把茶炉摆在桌上啦,可是他们偏又散步去啦,好像没有这么回事似的。 沃伊尼茨基:他们来啦,他们来啦……别说啦。 传来人声。谢列勃里雅科夫,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索尼雅和帖列金出现在花园的深处,他们刚刚散步回来。 谢列勃里雅科夫: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多么优美的风景啊。 帖列金:独一无二的风景,教授大人。 索尼雅:爸爸,我们想明天到护林区去。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沃伊尼茨基:入座吧,先生太太们!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的朋友们,费心把茶送到我的书房去吧。我今天还有不少工作呢。 索尼雅:你一定会喜欢那片护林区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谢列勃里雅科夫和索尼雅走进房子。帖列金走到桌边,挨着玛里娜坐下。 沃伊尼茨基:天气这么热,这么闷,可是我们亲爱的大师,既不想脱大衣,又不想脱胶皮套靴;甚至连手套和雨伞都还离不开。 阿斯特罗夫:他这是保重自己呀。 沃伊尼茨基:她多么美丽呀!我一辈子没有看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啦。 帖列金:我心里觉得高兴极啦,玛里娜·季摩菲耶夫娜。田地里多么美,这座花园多么阴凉,这张桌子,又多么开人胃口啊!天气这么好,小鸟在欢唱,咱们是生活在一种和谐的生活里呀。一个人还能再想望什么呢?(端起一杯茶来)真是感谢极啦。 沃伊尼茨基:(出神幻想着)多么美的眼睛啊……真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阿斯特罗夫:给我们讲点什么听听吧,伊凡·彼特罗维奇。 沃伊尼茨基:(没有兴致地)你要叫我跟你说什么呢? 阿斯特罗夫:难道没有一点新鲜的事吗? 沃伊尼茨基:一点也没有。一切都是老样子。我自己也没有改变,或者倒也可以说是改变了,那就是变得没出息了:我懒惰了,什么也不做,成天到晚地抱怨。我的母亲,这位老喜鹊呢,还总是乱发议论,大谈她的妇女解放。她已经一脚入土了,却还想在她那些渊博的书本子里找新生活的预兆呢。 阿斯特罗夫:那位教授呢? 沃伊尼茨基:教授从清晨到深夜,一直关在他的屋子里,不住手地写。 “眉头紧皱着,手里握着笔, 我们写呀写,用尽了全力。 著作虽然已经那么多, 我们却还在空望着称誉而叹息。” 真可惜这些纸张啊!教授倒是应该写写自己的回忆录。他是个多么可敬爱的人物呀。你设想一下吧,一个退休的教授,这样一个老家伙,这样一个有学问的猴子……又有痛风、风湿性关节炎、偏头痛、由于羡慕和嫉妒得来的黄疸病……这个老猴子,住在他前妻的庄园里,而且是不得不住的,因为住在城里他就没有办法生活。可是,他心里虽然确实感到十分幸福,嘴里却还不断地抱怨。(激动地往下说)然而就想想他这一辈子里有多么运气吧!他是乡下教堂里一个小小的看管圣衣人的儿子。他开始是个神学校学生,学位一步步地提高,得到了种种头衔和大学的讲席。于是就成了“教授大人”了,接着,又成了一个政府要员的女婿,以及其他等等。虽然如此,这实在还不是重要的。倒是请想一想这个情形吧:他这个人,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教授艺术,一直在写艺术论文,可是艺术是什么,他却连一点一滴也不懂。二十五年来,他一直都是摭拾别人的见解,在高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其他类似的谬论。这么些年里,他所写的和所教的,整个都是读过书的人老早就知道了的,而没知识的人却又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就等于说,他整整讲了二十五年的废话。可是你看他又多么自以为了不起呀!多么装腔作势呀!现在,他这一退休,连一个鬼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啦。这是一个著名的无名之辈啊……他就这样把一个不应该得到的位置,占据了二十五年,可是,你看看他扬着头走路的样子,至少像个半仙呢…… 阿斯特罗夫:可是,我敢说,你好像是在嫉妒啊! 沃伊尼茨基:一点也不错,我是在嫉妒!你看他在女人身上,有多么大的成功!任凭哪一个唐璜也不能夸口,说自己像他这样成功。他的前妻,我的姐姐,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温柔、纯洁得像这片碧蓝的天空,满怀伟大崇高的感情,向她求婚的人,比他一辈子的学生还要多。可是她爱上了他,就像只有天使才能做到的那样,爱一个和自己同样纯洁、完美的生灵。我的母亲,直到今天,还是那样宠爱她这个女婿;现在甚至进而对他感到一种敬神似的畏惧。他这位第二个太太——你刚刚不是看见了吗,——是一个极美丽、极聪明的女人,居然不嫌他老,嫁给了他。她为他牺牲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美貌,自己的自由和自己的成功。这是为什么呢?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呢? 阿斯特罗夫:她对教授一直忠实吗? 沃伊尼茨基:很不幸,是这样。 阿斯特罗夫:怎么说是不幸的呢? 沃伊尼茨基:因为这种忠实是彻头彻尾靠不住的。这种忠实,全是花言巧语,然而,逻辑的必然性呢,可一点也没有。人都这么说,欺骗一个叫你厌恶的老丈夫,是不道德的。然而,故意窒息自己的青春和勃发的感情,却没有人认为这是道德的啊。 帖列金:(带着哭声)凡尼亚,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类的话。要那样,可像什么样子了呢?……很显然,欺骗自己太太的,或者欺骗自己丈夫的,都是一个靠不住的人,都能够出卖他的祖国! 沃伊尼茨基:(不高兴)咳,你呀,住嘴吧,小蜜蜂窝! 帖列金:得让我说说,凡尼亚。我结婚的第二天,我的太太就跟她的情人跑了。这都是因为我的相貌配不上她。可是我并没有背弃我的天职。我一直还是那么爱她,我始终对她忠实,我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牺牲了所有的一切,来教育她跟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我固然失去了自己的幸福,可是我却保持住了我的骄傲。然而她呢?她的青春和她的美貌,却遵照着大自然的不变的法则,在似水流年的风霜之下,都已经凋谢了,心爱的人也死了……她可保持住了些什么呢? 索尼雅和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上。稍停一会,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出现,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坐下,看书。出神地喝着端给她的茶。 索尼雅:(向她的奶妈,急急忙忙地)老妈妈,来了几个佃户。去看看他们有什么事。我来照顾茶好了。(倒茶) 奶妈下。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端着一杯茶,坐到秋千上去喝。 阿斯特罗夫:(向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是来瞧你丈夫的,你给我写信,说他病得很厉害,说是犯了风湿症和别的什么病,可是,你看他却健康得很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他昨天晚上觉得不舒服,说是两条腿疼,今天又没有什么了…… 阿斯特罗夫:我可骑着马飞跑了三十里呀!说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啦!然而我既然来了,就在你们这儿住到明天吧,我要quantum satis 睡个够。 索尼雅:这是个好主意。你难得在我们家里过夜!我敢打赌,你准还没有吃饭呢。 阿斯特罗夫:对了,还没有。 索尼雅:好极了,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吃吧。现在我们总是七点钟才开午饭。(把茶杯送到唇边)茶冷了。 帖列金:茶炉里水的温度早已经大大地降低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有什么关系呢,伊凡·伊凡诺维奇,咱们就喝凉的好了。 帖列金:对不住……我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我叫伊里亚·伊里奇……伊里亚·伊里奇·帖列金,供你呼唤,或者,还可以像某些人那样,叫我“小蜜蜂窝”,因为我脸上有麻子。我很荣幸地在洗礼盘上抱过索尼雅,而教授大人,你这位丈夫呢,也跟我熟极了。我现在住在你们家,就在这座庄园里……你大概已经垂顾到,我是一直跟你们一起吃饭的了吧? 索尼雅:伊里亚·伊里奇帮了我们很多忙。他是我们一个很得力的人。(亲切地)教父,把你的茶杯递给我,我再给你斟点去。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哎呀! 索尼雅:什么事呀,外婆?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我忘记通知亚历山大了……瞧我的记性都跑到哪儿去啦?……我刚收到哈尔科夫寄来的一封信,巴维尔·阿列克塞耶维奇写的……他把他新出的小册子送给了我们…… 阿斯特罗夫:有趣吗?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有趣,只是有一点奇怪。他又反驳起他自己七年以前的主张来啦,你们就想想看。真是可怕呀! 沃伊尼茨基: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还是喝喝你的茶吧,妈妈。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可是我想谈谈我的意见! 沃伊尼茨基:我们发表意见,读小册子,已经有五十年了。现在该是打住的时候了。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欢喜听我说话。不要生我的气,Jean ,可是,我得说,最近这一年来,你变得叫我一点也不认识了……你从前可是一个很有主张、很清醒的人啊…… 沃伊尼茨基:哈!要说那呀,是的。我从前是个清醒的人,可是清醒对谁也没有过什么用处…… 停顿。 一个清醒的人!玩笑可真也不能开得再刻薄了!我现在四十七岁了,直到去年为止,我一直像你一样,用整套经院哲学,迷住自己的眼睛,故意不去正视生活。我还认为做得很不错呢。可是现在呀,你可真不知道啊!我把以往的光阴浪费得多么愚蠢啊,不然的话,我在现在这个岁数上已经没有能力再做的事情,早就都可以实现了,我一想到这里,就悔恨、愤怒得再也睡不着觉啦! 索尼雅:凡尼亚舅舅,这话多叫人难过啊!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向她的儿子)你似乎把错处都推在你过去的信仰上了……然而那些信仰一点也没有错处,错处只在你自己。你从来没有记住,光有主张没有用处,那只是些死字眼……你早就应该行动。 沃伊尼茨基:行动?世上谁也不是一架排字机器,谁也不能像你那位Herr Professor 那样,成为一台perpetuum mobile 。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索尼雅:(恳求地)外婆!凡尼亚舅舅!我求求你们啦! 沃伊尼茨基:好,我不说话!我不说话,我道一百个歉。 停顿。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今天天气多好啊……不顶热…… 停顿。 沃伊尼茨基:刚好是上吊的天气…… 帖列金调试着吉他。玛里娜唤着小鸡走过房子前边。 玛里娜:鸡儿,鸡儿,鸡儿…… 索尼雅:佃户们有什么事? 玛里娜:还不是老一套。又是地都荒啦。鸡儿,鸡儿,鸡儿…… 索尼雅:你叫哪一个呀? 玛里娜:小黑子领着它新孵的一群雏儿跑开啦……我怕叫老雕把它们给叼了去啊……(下) 帖列金弹着一段波尔卡舞曲。大家都默然听着。一个长工上。 长工大夫在这儿吗?(向阿斯特罗夫)走吧,米哈伊尔·里沃维奇。有人来找你。 阿斯特罗夫:哪儿来的? 长工打工厂来的。 阿斯特罗夫:(不高兴地)多谢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走啦……(找他的帽子)多倒霉!叫他们都下…… 索尼雅:这真叫人扫兴!……晚上再来吃晚饭吧。 阿斯特罗夫:不啦,谢谢。那恐怕太晚了,我就不能再来了……(向长工)你知道怎么办吗?我的朋友,那就给我弄杯伏特加来吧。 长工下。 不幸中的不幸啊……(找到了帽子)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某个剧本里,有一个人物,两撇胡子长得很大,可是智力挺小……嗯,这个人物呀,就是我。先生太太们,我告辞了……(向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如果你肯赏光和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同到我那儿光临一次,我是很荣幸的。我的庄园很普通,只有三十亩左右,但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那儿那座模范的花园和那些苗圃,是你在这周围几百里地以内所找不到的。我的庄园,紧挨着皇家森林……那个护林官老了,总是生着病,所以,实际上管理那片森林的是我。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早已经听说你是非常喜爱森林的。这当然是极其有用的一种事业了,不过那不妨碍你的正业吗?因为你究竟是一个医生啊。 阿斯特罗夫: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的正业,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那至少有趣味吧? 阿斯特罗夫:是的。这是一种有趣味的工作。 沃伊尼茨基:(嘲笑地)非常有趣味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向阿斯特罗夫)你还年轻呢。看上去也不过是……也就说是三十六、三十七岁的样子吧……所以我想这种事情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有趣。老是那么一片森林,我倒觉得有点单调。 索尼雅:不,那真有趣极了。米哈伊尔·里沃维奇每年都要种些树木,他已经得到过一个铜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呢。他尽力要叫现存的森林不再遭受任意的破坏。不过这一点让他自己跟你细说吧:你听了就会同意他的意见。他说,森林能使土地变得更美丽,能培养我们的美感,能够提高我们的灵魂。森林能减轻气候的严寒。在气候温和的国度里,人就不必耗费太多的精力去和大自然搏斗,所以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就比较柔和,比较可爱。那里的居民是美丽的、灵巧的、敏感的,他们的言谈优雅,他们的动作大方。在那样的国度里,科学和艺术是绚烂的,人们的哲学是乐观的,男人对待女人是很有礼貌的…… 沃伊尼茨基:(笑着)好哇,好哇!这些话确是很漂亮,然而很难叫人信服。(向阿斯特罗夫)因此,亲爱的朋友,还是准我照旧砍树来生我的火炉子,来盖我的牲口棚子吧。 阿斯特罗夫:取暖,你可以用土煤,盖牲口棚子呢,你可以用石头。即使退一步说,我承认你可以在必要的情形下去砍伐树木,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毁掉森林呢?在俄国,森林经常遭受斧斤的摧残,树木已经减少了几十亿。野兽和禽鸟再也没有藏身之处,我们的河流也都日见涸竭,优美的风景一去不复返,这一切,都是由于居民没有足够的良知,又太懒惰,不肯弯一弯腰,从地底下去采取燃料。(向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不是这样吗。夫人?只有没开化的野人,才会把这么些美丽的东西,都烧在他的火炉子里,才会把我们没有能力再造的东西,都一齐毁坏啊。人类本来赋有智慧和创造力,足以增加他所要使用的财富,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却只知道破坏而不去创造。于是森林越来越少,河流日见枯竭,禽兽绝迹,气候反常,我们的土地因此一天比一天丧失了它的美丽和财富。(向沃伊尼茨基)你用这种嘲笑的神气看着我,好像我的话是无稽之谈,是吧?……实际上也很可能是我的想法有一点怪诞,然而,每当我走过我从斧斤之下解救出来的乡间森林的时候,或者,每当我听见我亲手所栽种的树木,簇叶迎风微微发出响声的时候,我就觉得气候确是有一点受我的支配了,我也觉得,如果一千年以后,人们生活得更幸福的话,那里边也许有我的一点菲薄的贡献吧。每当我栽种了一棵桦树之后,看见它接着发起绿来,随着微风摇摆,我的心里就充满了骄傲,我就觉得……(看见那个长工,给他用托盘端了伏特加来)总之……(喝酒)我该走了。当然,这些话实际上也许都不太重要。我告辞了。(向房子走去) 索尼雅:(挽着他的胳膊,送他)你什么时候再到我们这儿来呀? 阿斯特罗夫:这我一点也不知道…… 索尼雅:又要等上一个月吗?…… 阿斯特罗夫和索尼雅走进屋子。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和帖列金仍然坐在桌旁。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和沃伊尼茨基向凉台走去。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刚才又不像话了,伊凡·彼特罗维奇。你为什么要跟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说perpetuum mobile,招她生气呢,而且,今天早晨吃早点的时候,你又和亚历山大争论起来了,你的气量多么小啊。 沃伊尼茨基:要是我恨他,可又怎么办呢?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没有任何仇恨亚历山大的理由。他和我们大家都一样,无论如何总不比你坏。 沃伊尼茨基: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瞧瞧你的脸,瞧瞧你的举止……多么懒散,多么无精打采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是厌倦,我是烦闷啊。谁都攻击我的丈夫,谁都可怜我,说: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啊,嫁了这么一个老丈夫!啊!这种对我的怜惜,我可太懂得了!你还记得阿斯特罗夫的话吗?你们简直是疯了,你们毁坏森林,使得地面上不久就再也没有森林了。可是你们对于人类的灵魂,也是这样的做法呀,因为你们,这地面上不久就要再也找不到忠实、纯洁和自我牺牲了。如果一个女人不属于你们,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冷静地看待她呢?啊,这位医生说得真对呀,这是因为你们个个都具有一种破坏的本性。你们无论对于森林,对于禽鸟,对于女人,对于人类,都一样地没有怜悯心哪。 沃伊尼茨基:这种哲学我一点也不喜欢。 停顿。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这位医生的脸色是紧张的,疲倦的。不过倒是不讨厌。看样子索尼雅很喜欢他。她爱上了他,这我是了解她的。自从我到这儿以后,他来过三次了,但是我胆小,我没敢跟他谈话,也没有照道理跟他寒暄几句。他一定会认为我的脾气不好。伊凡·彼特罗维奇,我觉得,为什么他和我都是你的这么好的朋友呢?就是因为,他和我,都是很烦闷的,都是不满意于生活的人啊。是的,确是很烦闷哪!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喜欢这样。 沃伊尼茨基:如果我爱你,我能不这样看你吗?你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啊,我很知道,我差不多是绝对没有得到回报的运气的,我如果做那样的打算,可就是妄想了,但是,我所要求的,也只是请你允许我这样看着你,允许我听听你的声音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说话声音低一点,会让人听见的! 他们向房子走去。 沃伊尼茨基:(跟在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身后)不要赶走我。 让我跟你表表我的爱情,就已经是我的极大的幸福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这可叫人受不了呀…… 他们走进屋子。帖列金拨着琴弦,弹起一支波尔卡舞曲。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在小册子上写着批注。 ——幕落 第二幕 谢列勃里雅科夫家里的一间饭厅。夜间。花园里传来巡夜人的打更声。谢列勃里雅科夫靠着一扇敞开的窗口,坐在一张圈椅上打盹。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坐在他的旁边,也在打盹。 谢列勃里雅科夫:(惊醒)是谁?是你吗,索尼雅?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是我。 谢列勃里雅科夫:是你呀,列娜……我疼得厉害。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的毯子都溜下来了。(给他重新把腿裹上)亚历山大,我去关上窗子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要,闷得很……刚才我半睡半醒的,梦见了我的左腿掉了。我觉得一阵扎心的疼,就疼醒了。不,这不是痛风病,恐怕是风湿性关节炎。几点钟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十二点二十分。 停顿。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要忘记明天早晨到藏书室去找找巴丘什科夫的著作。我好像看见过。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说什么? 谢列勃里雅科夫:一到明天早晨,就想法子找找巴丘什科夫的著作。我仿佛记得我们的藏书室里有。可是,我怎么觉得这样喘不上气来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疲劳了。你这是连着两夜不能睡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听说屠格涅夫得的痛风病,后来变成了心绞痛。我真怕我的病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上了年纪,可真讨厌啊!可真该死啊。我一上了年纪,就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来了,所以,你们能有多么讨厌我,我想象得出来。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听你这样说,还叫人以为,你上了年纪,都是我们的错处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可是讨厌我的,头一个就是你。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开几步,坐到一旁去。 当然,你讨厌得对。我并不糊涂,我全明白。你年轻、美丽,身体又结实,你强烈地需要生活,而我是一个老头子,差不多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我说得不对吗?那么,你以为我不明白,我还这么非活下去不可,不是一件糊涂事吗?但是不要怕,我叫你们摆脱这个障碍的日子也就快啦。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可再也受不住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住嘴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要按着你们的话推测呢,你们都受不住了,你们都厌烦了,都因为我把你们的青春糟蹋了。幸福的,享受着生活的快乐的,只有我一个人。情形确是这样,对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住嘴吧,你简直叫我忍耐不下去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当然了,我叫你们个个都忍耐不下去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含着泪)这真叫人受不了啊,你要我怎么样呢?你就说说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一点也不怎么样。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那么就住嘴吧,我求你。 谢列勃里雅科夫:总得承认这是奇怪的吧:如果是伊凡·彼特罗维奇或者是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那个老糊涂说话呢,大家就都听着,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然而,我只要一张嘴,就已经叫你们个个都感到不幸了。你们甚至连我的声音都受不住。好啦,就算是我招人讨厌,我自私,我强暴吧——然而,我到了老年,难道就没有稍微表现一点自私的权利吗?难道我不配吗?我究竟总还应该享受一个清静的晚年,应该受人尊敬的吧,你们不以为然吗,我问问你们?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没有一个人想否认你这些权利。 风吹得窗子嘎嘎地响。 起风了,我来把窗子关上。(关上窗子)马上就要下雨…… 没有人想否认你这些权利呀。 停顿。 巡夜人的打更声。他接着唱起一支歌来。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把一生完全贡献给了科学,我一向所接触的,也只限于书房、课堂和优秀的同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会一下子掉到这样一座坟墓里来,所看见的只是些愚蠢的人,所听见的只是些琐碎无聊的话……我所要的是生活,我所爱的是成功、声望、到处热烈的欢迎,而我在这里呢,却像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啊。每时每刻,我都在痛苦地回想自己的过去,我都在遥望着别人的成功,我都在怕死……我已经再也受不住了!可是你们更拿我的年老来伤我的心!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稍微等一等,耐心一点好啦,再过五六年我也会老的。 索尼雅上。 索尼雅:爸爸,是你亲口叫我们派人去请阿斯特罗夫大夫的,可是现在他来了,你又不肯见他了。这样做很不礼貌呀。我们白白麻烦了人家一趟……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要你那位阿斯特罗夫有什么用啊?他所懂的医学,等于我所懂的天文学。 索尼雅:可是究竟也不能把整整一个医学院都请来,给你治这个痛风病啊。 谢列勃里雅科夫:无论如何,我不要见这个没有本领的人。 索尼雅:随你的便吧。(坐下)我无所谓。 谢列勃里雅科夫:几点钟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快一点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天气真闷啊……索尼雅,把桌子上那瓶药水递给我。 索尼雅:我马上拿给你。(把小玻璃瓶递给他)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高兴地)不是这个,什么事都不能求你们哪! 索尼雅:我请你不要跟人找别扭。有些人也许喜欢这个,可是我呀,不要跟我这样耍性子吧。饶了我吧。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工夫,我一大清早就得起来,现在正是割麦子的时候。 沃伊尼茨基上。他穿着长睡衣,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沃伊尼茨基:暴风雨就要来了。 一道闪光照亮了窗子。 你们看,是吧!叶列娜和索尼雅,你们两个都睡去吧,我是来替换你们的。 谢列勃里雅科夫:(害怕)不,不,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跟他在一块儿。他的议论会把我说昏了的。 沃伊尼茨基:可也得叫她们休息一下呀,她们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叫她们睡她们的去,可是你也走开,你走开。我谢谢你,可是我恳求你,也走开。看在咱们过去友谊的分上,不要坚持吧。要争论咱们也留到以后吧。 沃伊尼茨基:(带着冷笑)咱们过去的友谊……过去的…… 索尼雅:别说了吧,凡尼亚舅舅。 谢列勃里雅科夫:(向他的太太)亲爱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我受不了他那长篇大论! 沃伊尼茨基:这话简直滑稽,说真的。 玛里娜拿着一支蜡烛上。 索尼雅:你睡去,老妈妈,不早了。 玛里娜:桌子上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呢。还没到睡觉的时候。 谢列勃里雅科夫:谁都不睡觉,个个都累得筋疲力尽,享福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玛里娜:(走到谢列勃里雅科夫跟前,慈爱地)你腿疼吗,我的老爷子?我也是,我这两条老腿,也疼得很哪。(给他裹好毯子)你这病可得了好久了。过世的维拉·彼特罗夫娜,索尼雅她妈,有时候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觉。她为你可真着了不少的急呀……她真爱你呀,那个可怜的…… 停顿。 上年纪的人就跟小孩子一样。他们很喜欢别人可怜可怜自己,可是偏偏谁也不关心他们。(吻吻谢列勃里雅科夫的肩)咱们走吧,我的老爷子,你躺下睡觉吧,我的可怜的人……等我给你泡点菩提叶,等我给你暖暖这两只可怜的脚……等我给你祷告祷告上帝。 谢列勃里雅科夫:(受感动)咱们走吧,玛里娜。 玛里娜:啊!看我这两条可怜的腿呀,可说我这两条可怜的腿呀!(索尼雅帮着她搀扶他走)当年维拉·彼特罗夫娜是怎么发愁,怎么不住地哭,我还记得很清楚呢……我的小索尼雅呀,你那个时候还挺小,还是糊里糊涂的呢……走吧,走吧,我的老爷子。 谢列勃里雅科夫,索尼雅和玛里娜走出去。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可叫他给累坏了,累得简直都快站不住了。 沃伊尼茨基:你的痛苦是他给的,可是我呢,我的痛苦是自己找的。我这是一连三夜没有睡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们这个家里,谁跟谁都弄得很不和睦。你母亲除了这位教授和她的小册子,对谁都不能容忍。我们这位亲爱的老师呢,性情不好,他又不信任我,又怕你。索尼雅生她父亲的气,也生我的气,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跟我说话了。你呢,你恨我的丈夫,又公然瞧不起你的母亲,最后,再说到我吧,我气得浑身都觉着要往外冒火,从今天早晨起,我已经哭了二十来次了……不行,这个家里的空气,对我可太没有意义了。 沃伊尼茨基:何苦来这么一大套哲学呢!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伊凡·彼特罗维奇,你是聪明的,有知识的,你总应该懂得:如果世界遭受灾祸,那并不是因为有强盗,也不是因为发生火灾,而是因为有仇恨,因为彼此不和,为了种种小事而争吵不休……你早就该劝劝大家和睦,不应当这样嘟嘟囔囔地抱怨。 沃伊尼茨基:可是你先劝劝我,叫我跟我自己和睦起来吧!我的亲爱的……(吻她的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放开手!(把手抽回去)走开! 沃伊尼茨基:转眼就要下雨了,整个大自然就要重新发绿、重新活起来了。只有我一个人,是不会被暴风雨振作起精神来的。我无可挽救地浪费了自己的一生,这种想法,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日夜地压着我。我的过去是毫无意义的,过去,我已经在一些琐碎无聊的事情上给糟蹋了,现在呢,又是这样矛盾得可怕。我的生活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它们有什么意义呢?我拿它们怎么办呢?我的爱情像一道阳光误入了隧道似的被糟蹋了,我糟蹋了我自己。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跟我谈你的爱情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脑子里是空的,不知道回答你什么。原谅我吧,我没有一句话能跟你说。(做了一个要走的动作)晚安。 沃伊尼茨基:(拦住她的去路)我真恨不得让你知道知道,我一想到,在这同一所房子里,就在我的身边,另外还有一个人的生活——你的生活——也是这么被糟蹋着,我就多么痛苦啊。你在等待什么呢?是什么该死的哲学把你束缚住了呢?可是你得明白……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紧瞪着他)伊凡·彼特罗维奇,你喝醉啦! 沃伊尼茨基:也许是……这很可能……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大夫在哪儿? 沃伊尼茨基:在我屋里,他在我屋里睡。啊,是呀,这很可能……实际上,什么都是可能的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今天又喝酒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沃伊尼茨基:我觉得这样才像个生活的样子……不要拦我喝酒,叶列娜。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以前并不喝酒,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这样不谨慎……去睡觉吧,你烦死我了。 沃伊尼茨基:(吻她的手)我的亲爱的……我的爱!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不耐烦地)放开手。这实在叫人恶心。(躲出去) 沃伊尼茨基:(一个人)她走了…… 停顿。 十年前,我有时在我去世的姐姐家里遇见她。那时候她才十七岁,我三十七。我当时为什么不爱上她呢,我为什么不向她求婚呢?那是多么可能啊,到现在,她不就是我的太太了吗……要是那样啊……就像刚才吧,我们两个人一定都会叫这场暴风雨给惊醒了的;她一定会被雷声吓坏,缩成一团,紧紧地靠着我,我也一定会把她搂得很紧,小着声音跟她说:“什么也不要怕,有我在这儿啦。”多么幸福的情景啊!我就这么想一想都会愉快得笑出来的……然而,我的上帝啊,我的思路可都乱啦……我为什么老下来了呢?为什么她不了解我呢?她的言辞无非是宣扬懒惰,她那些关于人生目的的想法,也都是不严肃的、懒散的,——这一切又都使我非常厌恶啊。 停顿。 我受了多大的骗啊!这个教授,这个叫痛风病弄得腿脚不灵的木偶,我从前可真拿他当成我的偶像啊。我为了他,牛马一般的工作过!索尼雅和我,我们在这片产业上,尽了我们一切能力挤出钱来;我们像两个穷苦的农民似的,在卖亚麻油、干豆子和干奶酪的价钱上,连一个小钱都要讨讨价还还价。我们自己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地积蓄起来,凑成整千整万的卢布送给他。我把他和他的学问引为自己的骄傲。我把他看得高于一切,他所写的,他所说的,我都认为是有天才的……可是现在呢,我的上帝啊!现在他退休了,咱们可以给他的一生算个总账了:他的著作,没有一行会流传后世,他无声无臭,他是一个十足的废物。原来是一个胰子泡儿啊,我明白我是受骗了,叫他骗得多可怜哪…… 阿斯特罗夫上,他微微有点醉意,穿着上衣,但是没有穿背心,也没有系领带。帖列金跟在他身后,拿着一把吉他上。 阿斯特罗夫:弹! 帖列金:可是大家全睡了哇! 阿斯特罗夫:我叫你弹! 帖列金轻轻地弹了几声。 (向沃伊尼茨基)就你一个人?没有女人吧?(两手叉着腰,低声唱)“这是我的茅屋,这是我的家,然而我却没有地方能睡下……”我是叫暴风雨给吵醒的。好一场大雨啊。大概几点钟了? 沃伊尼茨基:谁知道呢! 阿斯特罗夫:刚才我仿佛听见了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的声音。 沃伊尼茨基:她刚刚离开我。 阿斯特罗夫:真是一个绝色的女人啊。(仔细看桌上那些小玻璃瓶子)都是药水。简直成了一个药品陈列馆了!有哈尔科夫的,有莫斯科的,有图拉的……他拖着他的痛风病,把所有的城市都走遍了。他是真有病呢,还是装病呢? 沃伊尼茨基:他确实有病。 停顿。 阿斯特罗夫:你今天神色愁闷,是关心教授的缘故吧? 沃伊尼茨基:叫我清静会儿吧。 阿斯特罗夫:或者,也许是因为爱上他的太太吧? 沃伊尼茨基:她是我的朋友。 阿斯特罗夫:怎么,已经……? 沃伊尼茨基:“已经”是什么意思? 阿斯特罗夫:一个女人,不连续经过这几个阶段,就不能变成你的朋友:最初是熟人,随后是情妇,最后是朋友。 沃伊尼茨基:这种议论很庸俗。 阿斯特罗夫:怎么?也对……必须承认,我确实变得庸俗不堪了。你看,我还喝醉了呢。我平日只是每个月才喝醉一次,可是一喝醉,我的脸皮就厚起来了,就极其横蛮起来。我一醉就什么也不算一回事了。我喝醉的时候,就会答应人家做最困难的手术,而且能够做得非常成功。我喝醉的时候,就能编造出规模最大的未来计划来。我喝醉的时候,就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的怪人了,就相信自己确实是人类的一个伟大的造福者了!在我喝醉了的时候,我就有了我自己的哲学观点,我就觉得你们都是微不足道的,都像细菌那样渺小了。(向帖列金)弹啊,小蜜蜂窝! 帖列金:我非常愿意让你满意,可是你得明白,房子里个个都睡了。 阿斯特罗夫:弹! 帖列金轻轻地弹。 要是再喝一点酒可不坏。来吧,我记得好像我们还剩下点白兰地,天一亮,我们马上就到我家去,你愿意吗?我有一个护士,他从来不说“你愿意吗”,总是说“你愿依吗”?这个人真是个可笑的家伙。那么,你愿依吗?(看见刚刚出现的索尼雅)对不住,我去打上领带去。(急忙退出,帖列金随着他下) 索尼雅:凡尼亚舅舅,你又和医生喝酒了。你们真是多么好的一对朋友呀!他呢,喝酒原本是他的老毛病,可是你呢,你为什么要喝酒呢?这对于你的岁数可一点也不相当啊。 沃伊尼茨基:我的岁数和这个毫不相干。我既然放过了生活,什么都没有啦,我就只好生活在梦幻里了。 索尼雅:我们的干草全收割了,连天下雨,都烂了,可是你还在这儿忙着做梦!你不再关心这片产业了。我不得不什么都自己干,我可支持不下去了……(一惊)舅舅,你怎么流泪了! 沃伊尼茨基:流泪?一点也没有哇……咳,我这也是糊涂……我看见你这种眼神,就想起你死去的母亲来了,我的亲爱的……(热情地吻她的手和脸)我的姐姐,我的亲爱的姐姐……她现在在哪儿啦?她要是知道啊,啊,她要是知道啊! 索尼雅:她要是知道什么? 沃伊尼茨基:我心里难受,我觉得这有点可怕。不过不要紧……这我以后再跟你说吧……不要紧……我要出去一会儿。(下) 索尼雅:(敲一道门)米哈伊尔·里沃维奇!你没有睡吧?只耽误你一分钟。 阿斯特罗夫:(在门内)马上来!(稍过一会儿,他走出来,已经穿上背心,打上领带了)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索尼雅:如果你不讨厌酒,就请你自己喝喝好啦,但是我请求你,不要叫我舅舅喝,这对他的身体不好。 阿斯特罗夫:好吧,我们以后不再喝了。 停顿。 而且我马上就要走。这是决定了的。车一套好,天也就亮了。 索尼雅:可是下着雨呢,等到天亮以后再走吧。 阿斯特罗夫: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它不会把我浇得透湿的。我必须走,我请求你,以后不要再为你的父亲去叫我了。我对他说,他得的是痛风病,他却非说是风湿病不可。我嘱咐他躺在床上,他却一定要老坐在椅子上。今天他甚至不肯见我了。 索尼雅:都是大家把他惯坏了。(往碗橱里看)你想吃一点东西吗? 阿斯特罗夫:说真的,我真想吃。 索尼雅:我很喜欢在夜间吃点东西。我想食品橱里一定还剩下点什么东西。据说我父亲在女人身上一向很成功,都是这种事情把他惯坏的。这儿有点干奶酪。 他们两个人都站在食品橱旁边吃。 阿斯特罗夫:今天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光喝酒。你父亲的性情真难接近。(从食品橱里取出一瓶酒来)可以吗?(喝了一杯)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咱们可以坦白地谈一谈了。你知道,我觉得我在你们家里,就连一个月都活不下去,我受不住这里的这种空气……你的父亲只惦着他的痛风病和他的书,你的凡尼亚舅舅,整天是那种忧郁病,你的外婆,最后,还有你的后母…… 索尼雅:你对她又有什么可非难的呢? 阿斯特罗夫:一个人,只有他身上的一切——他的容貌,他的衣服,他的灵魂和他的思想——全是美的,才能算作完美。她长得美,这我同意,但是……但是,她只懂得吃,睡,散步,只懂得用她的美来迷人。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都是要别人为她工作……不是这样吗?然而,闲散的生活是没有一点高贵之处的。 停顿。 也可能我实在是太严格了。我像你的凡尼亚舅舅一样,也是对生活不满意。所以才使得我们两个人都好嘟囔抱怨。 索尼雅:怎么,生活叫你不满意吗? 阿斯特罗夫:原则上,我是爱生活的,然而我们现在所过的这种生活,我可不能忍受。这种琐碎无聊的、内地的生活,我从整个心眼里都瞧不起它。至于我,至于我个人的生活,我可以向你很肯定地说,是一点也没有什么美好的地方的。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当一个人在深夜穿过森林的时候,只要能看见远远有一道小小的光亮引导着他,他就会忘了疲乏,忘了黑暗,连扫到他脸上的树枝也都不觉得了……在这一带地方,我比谁都工作得多,这是你很清楚的,命运不断地鞭挞着我,我有时候痛苦得无法忍受,我看不见能够引导我的光亮。我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我也不爱别人了……我老早就一个人也不爱了。 索尼雅:真的吗,一个人也不爱了吗? 阿斯特罗夫:一个人也不。只有你的老奶妈,我对她还觉得有那么一点感情,因为她在我心里唤起一些回忆。农民们都是一模一样,没有教养,肮脏;这一带有知识的人们呢,我也找不到可以和他们相通之处。他们叫我厌倦。我们那些好朋友们,个个的思想或者情感都没有一点深度,眼光都看不到自己鼻尖以外的东西。他们简直是知识浅薄啊。至于那些比较有知识的、超出一般人之上的人们,又都是些神经病患者,成天去作精神分析,成天追念过去……他们永远是呻吟叹息,而且,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差不多都是病态的,他们互相埋怨,互相仇恨,互相诽谤,对于新来的人,侧目而视,而且判定说:“哎呀!这个人哪,他的精神错乱了!”或者还要说:“这不过是一个说大话的人罢了!”当他们不知道在我的头上贴个什么标签好的时候,就宣扬说:“这个人古怪得很,古怪得很!”我爱森林——他们认为这是很奇怪的;我不吃肉——这叫他们觉得更可怀疑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在人对大自然的感情上,那种天真、纯洁、坦白,都没有了……没有了!(还想喝酒) 索尼雅:(阻止他)我请求你,我恳求你,不要再喝了。 阿斯特罗夫:为什么? 索尼雅:这对你太不合适!你温雅,你的声音又那么柔和……我甚至都得说,在我所认识的人们里面,你是特别美的。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那些喝酒、打牌的普通人的样子呢?啊,我恳求你,戒了酒吧!你时常反复地说,人们不去创造,却在毁灭上帝所赐给他们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自己却毁灭自己呢?不要这样做,我求你,我恳求你。 阿斯特罗夫:(向她伸出手去)我不再喝了。 索尼雅:可得言而有信。 阿斯特罗夫:一言为定。 索尼雅:(用力握着他的手)谢谢。 阿斯特罗夫:过去了!我的酒意已经过去了。你看,我的头脑又清醒起来了,我会一直清醒到我最后一天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表)我不是总这么说吗:我把我的好年月白白放过去了,现在太晚了……我老了,我工作得太过度了,我变得庸俗烦琐了,我的感情也都磨得迟钝了,所以我觉得我心里再也不会真正地一往情深了。我谁也不爱,而且……我将来再也不会爱上谁。只有美还能吸引我一下。我觉得,比如说吧,如果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愿意的话,她倒是还可以叫我的头脑只昏上一天……然而那也不是爱,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用一只手遮住眼睛,打了一个寒颤) 索尼雅:你怎么了? 阿斯特罗夫:没有什么……在大斋戒期里,一个病人用了我的麻药死了。 索尼雅:不要再去想它了。 停顿。 告诉告诉我,米哈伊尔·里沃维奇……如果我有一个女朋友或者一个妹妹,同时如果你也知道她是……比如说,她是爱你的,那你怎么办呢? 阿斯特罗夫:(耸耸肩)我一点也不知道;确实是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有叫她明白我不能爱她……同时,我现在也没有心思想这个。如果我想走,可到了走的时候了。再见吧,亲爱的小姐,再谈下去,就是谈到天亮也谈不完啊。(握她的手)如果你允许,我想穿过客厅走了,我怕你舅舅把我留住。(下) 索尼雅:(一个人)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他的灵魂里和他的心里,都是怎样的情形,我一点也不知道。然而为什么我又觉得这样幸福呢?(幸福得笑起来)我跟他说——而且说得非常恰当——你温雅,心灵高尚,你的声音那么柔和……他的声音发着颤,叫人觉着安慰……到现在我觉得仿佛他还在我旁边说话呢。我跟他提到有一个妹妹的话,他没有听懂……(用力拧着自己的两只胳膊)啊!我的上帝啊,我为什么长得不美呢?自己要是知道自己丑,真是可怕呀。而我确是知道自己丑的啊……上星期天,我从礼拜堂回来,无意中听见了人家谈到我的一段话,一个女人说:“多可惜呀,她的心地那么善良,灵魂那么高尚,竟会长得那么丑。”……丑……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打开窗子)暴风雨过去了,多么新鲜的空气呀! 停顿。 医生呢? 索尼雅:走了。 停顿。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索菲! 索尼雅:干什么?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对我这种冷淡的态度,还要继续到几时呀?咱们谁也没有对不住谁的地方。为什么当仇人呢?咱们打住吧,你愿意吗…… 索尼雅:我自己老早就愿意了……(吻她)咱们不再赌气了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这才算对呢。 两个人都受了感动。 索尼雅:父亲已经睡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没有,他在客厅呢……整整好几个礼拜了,咱们谁也没有理过谁一句,为什么呢?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其实啊……(发现食品橱开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索尼雅:是米哈伊尔·里沃维奇在这儿吃的晚饭。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这儿有一瓶子酒……为咱们的友谊干干杯吧。 索尼雅:那可再好不过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共喝一杯。(斟上一杯酒)这样好些。那么,咱们以后可就称呼你我的了? 索尼雅:当然喽。 她们喝酒,相吻。 我老早就想跟你讲和啦,可是要跟你说出口来,又觉得怪难为情的。(哭泣)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为什么哭起来啦? 索尼雅:没有什么,这一阵儿就过去啦。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得啦,够了,够了……(自己也哭起来)小坏东西,你招得我也哭起来了…… 停顿。 你认为我是为了利害关系才嫁给你父亲的,所以你才生我的气……可是如果你能相信我发的誓,我就可以跟你赌个咒,我是为了爱情结的婚。是你父亲那种学者的光荣,和那么大的名望,把我给迷惑了的。自然,这也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只是我自己的兴奋过度罢了,不过当时我自己觉得确是真爱嘛。要处罚我可是不公平的,我没有过失。只是从我结婚的当天起,我就已经觉着你那种充满了怀疑的眼光在压迫着我了! 索尼雅:够了,住嘴,住嘴吧!咱们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不愿意看见你眼睛里再有那种表情,这和你不相称。你应当放心别人,要不这样生活可就太苦啦。 停顿。 索尼雅:像个好朋友似的,坦白地跟我说一说……你幸福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不。 索尼雅:这我早知道。再问你一个问题。真心回答我。你不觉得倒是情愿嫁一个年轻的丈夫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看你多么像个孩子!当然,我是那么觉得。(笑)好吧,接着盘问吧,问吧…… 索尼雅:你喜欢这位医生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对了,很喜欢。 索尼雅:(笑)你一定觉得我很愚蠢,是吧?他已经走了,可我还总听得见他的脚步和他说话的声音,我望着这道沉浸在黑暗里的窗子,可是我还觉得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容貌。让我跟你叙说叙说吧……可是我不好意思大声说出来。到我屋里去,咱们好好谈谈去。你觉得我愚蠢,承认吧?……跟我谈谈他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要我跟你谈他什么呢? 索尼雅:他聪明……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能治病人,又能培植森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问题不在于森林和医疗……你得明白,我的亲爱的,他是有才能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就是说,他意志坚强,想象丰富,心胸开阔……哪怕他刚刚种下了一棵树秧子,就已经想象到这棵树在一千年以后的样子了;他已经就在梦想着全人类的幸福了。像这样的人,是少有的。应当爱这种人……他喝酒,有时候有一点粗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俄罗斯,有才能的人,从来都不免带些缺点。只要想想这位医生,他所过的是什么生活吧!公路上的厚烂泥,寒冷,大风雪,跑来跑去的长路途,没教养的老百姓的那种粗野,到处的贫穷,各种各样的疾病。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接着一天地工作着,挣扎着,到了四十岁还居然能保持着自己的纯洁和清醒,可真是太不容易啦……(吻她)我衷心祝你幸福。你是该当享受这种幸福的……(站起来)而我呢,我不过是一个讨人厌的、插曲式的人物……无论作为音乐家,无论作为太太,我一直到处都不过是一个插曲式的人物啊。其实呢,如果稍微想一想,我是非常、非常不幸的呀!(激动地走来走去)我永远也不会幸福了!你为什么笑哇? 索尼雅:(用手遮着脸笑)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很想弹弹钢琴……我很想弹个什么曲子。 索尼雅:弹吧。(用两只胳膊搂着她)我兴奋得睡不着了……弹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等一会儿。你的父亲睡不着觉,而且他生病的时候,就觉得音乐刺激。去,问问他去。如果他答应,我就弹。问问他去。 索尼雅:我这就去。(下) 花园里传来巡夜人的打更声。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好久没有弹过琴了。我要弹一弹,我要像个傻孩子似的哭一哭。(向窗外)是你吗,耶非姆? 更夫的声音:“是,是我。” 不要敲了!先生不舒服。 更夫的声音:“我就走开!(轻轻地吹着口哨)噢,梅多尔,菲诺德这边儿来!” 停顿。 索尼雅:(回来)他不答应。 ——幕落 第三幕 谢列勃里雅科夫家的一间客厅。左右各有门,背景处,正中是第三道门。下午。沃伊尼茨基和索尼雅坐着,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沉思着在来回地散步。 沃伊尼茨基:Herr Professor表示了一个愿望,要我们一点钟都在这间客厅里聚齐了见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差一刻一点。他是想把他思考的果实,传授给人类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一定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沃伊尼茨基:重大的事情他就从来没有操心过。他尽写些废话,不断地发着怨言,成天表现着嫉妒。如此而已。 索尼雅:(申斥的口气)我的舅舅! 沃伊尼茨基:好吧,好吧,我收回我的话。(指着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看看她走路的样子!就连她散步时候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漠不关心的味道。真迷人!太迷人啦!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难道你嘟囔了一整天还不够吗?(悲哀的声音)可把我烦闷死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做啊。 索尼雅:(耸着肩)想做多少工作,就有多少,只要肯去做。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比如说呢? 索尼雅:管管这份产业,教教老百姓,照顾照顾病人。还有,我怎么说呢?比如,爸爸和你,你们没来以前,我就常和凡尼亚舅舅到市集上卖面粉去。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那我可不会做。我对那也不感兴趣。只有小说里的人物,才去给老百姓教书、服侍病人呢。如果我突然决定去干那个,倒恐怕是件奇怪的事了。 索尼雅:在我,我可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不该给老百姓教教书、服侍服侍病人呢?不过你稍微等一等看吧,你不久也会那样做的。(吻她)不要烦闷吧,我的亲爱的。(笑)你烦闷,你没有事可做,可是你知道懒惰和闲散是有传染性的吗?你留意到了没有?——凡尼亚舅舅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只像个影子似的追着你跑。我自己也把什么正事都撂在一边,尽跑来找你闲谈了。我已经传染上你的闲散病了。这位米哈伊尔·里沃维奇大夫呢,以前很少来看我们,要他来,总得求了又求,即或来,也不过一个月来一次,可是现在呢,他每天都来,他已经把他的森林和医疗荒废了。你真好比一个巫婆啊,说真的。 沃伊尼茨基:你们这真叫自找烦恼啊!(急速地)我的亲爱的,我的最美丽的,请你放明白一次吧!你的血管里既然有美人鱼的血,那么由着你自己去做一个美人鱼就对啦!一辈子里至少也得有一次露露本性呀!随便跟哪个牧神去尽情恋爱一次吧,投到恋爱的冒险里去,也叫你那位Herr Professor(“教授先生”)和我们大家,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一下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发怒)不要跟我说了!你这够多么残酷啊!(装作要走的样子) 沃伊尼茨基:(扯住她)看看你,看看你,我的美人,原谅我吧……我向你道歉。(吻她的手)咱们讲和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得承认,就是一个天使也会耐不住性子的。 沃伊尼茨基:等我跑去拿一把玫瑰花来,作为我们讲和和亲近的证明。我今天早晨就把花给你预备好了……是一些非常好看的秋玫瑰,使人感到忧郁的玫瑰……(下) 索尼雅:一些非常好看的秋玫瑰,使人感到忧郁的玫瑰…… 两个人望着窗外。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现在已经是九月了。谁知道冬天又会给咱们带来什么情形呢? 停顿。 医生呢? 索尼雅:他在凡尼亚舅舅的卧房里。正写着东西呢。凡尼亚舅舅现在不在家,这正称我的心。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谈什么呢? 索尼雅:你猜不出来吗?(把头伏在她的胸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得啦,镇静一些,瞧瞧你……(用手抚摸她的头发)镇静一下。 索尼雅:我长得难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的头发可长得非常好看啊。 索尼雅:不!(转过头去,向镜子里看了一眼)大家对长得丑的女人,总是这么说的:“你的眼睛太可爱了,你的头发非常好看啊!……”我爱他已经有六年了,我爱他超过爱我的母亲。我觉得时时刻刻都听见他的声音,感觉到他和我的握手。我的眼睛总盯着门口,我永远在等待着:我觉得他随时都要走进来。你没有看出来吗,我一有机会就跑来跟你谈他?现在他每天都到这儿来,可是他一眼也不看我,也不注意我……我痛苦极了!我一点希望也没有哇,一点也没有!(绝望的声音)啊,我的上帝,给我点力量吧……我整夜祷告……我时常去接近他,我找着话跟他说,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我丧失了所有的自尊心,我再也没有力量抑制自己了……昨天,我把我的心思告诉了凡尼亚舅舅……仆人们个个都知道这件事。谁都知道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他呢? 索尼雅: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沉思一下)这个人可古怪……这么办,我去跟他谈谈。我会暗示他,跟他巧妙地谈的…… 停顿。 是啊,这么不明不白的,要到什么时候呢?等我跟他谈谈去。 索尼雅点头表示同意。 这是个顶好的办法啦。这样就不难知道他是不是爱你。不要担心,亲爱的……一点也不要害怕。我会很巧妙地探听他,甚至都不会叫他觉得出来。咱们得先知道他究竟爱不爱。 停顿。 如果不爱,那就请他再也不要到咱们这儿来了。不对吗? 索尼雅点头表示同意。 自己所爱的人不在眼前,痛苦还少一些。为什么要拖延呢?我们马上就去问问他……他本来说是要叫我看几张图的……你去告诉他,说我在这儿等着他呢。 索尼雅:(很感动)你会把实情都告诉我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那当然喽。我觉得无论实情怎么样,总比这么不明不白的好受得多。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好啦,亲爱的。 索尼雅:好,我就说你想看看他那些图……(走了几步,又在门口停住)不,究竟还是不明不白的好些……至少你还能抱着希望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说什么? 索尼雅:没说什么,没什么。(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一个人)再坏也莫过于知道了一个人的秘密,而对她又丝毫无能为力的了。(沉思)他不爱她。这很清楚。可是,说实话,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娶她呢?她确是不美,然而要做一个乡下医生的太太,也总算是十全十美的呀,特别是配他这么一个年纪。她有知识,又这么善良,这么纯洁……咳。我说的全是糊涂话…… 停顿。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我真是了解她呀!她活在周围这些平庸的、不足道的悲惨人物们中间,确是烦闷得可怕啊,她所听见的,只是些淡而无味的言语,她周围的人们所谈的只是吃、喝、睡。恰好这时来了他这么一个人,那么与众不同,那么美,那么有趣,那么吸引人。他每次的来临,都消除了她生活里的单调,就像东升的月亮,闪着越来越强的光芒,赶走了黑暗一样。在这样一个男人的魔力之下,当然会倾倒,会忘掉一切啊……就连我自己也都觉得有一点爱上了他呢。可不是,不看见他,我就烦闷,你看我,一想到他就笑了……凡尼亚舅舅说我的血管里有美人鱼的血。“一辈子里至少也得有一次露露本性……”谁知道呢?他的话也许对……像一只醉心于自由的鸟那样高飞吧,再也不要碰见你们这些睡意昏沉的脸,再也听不见你们这些闲谈吧,连你们的存在都忘记吧……可是,我怯懦,没有那种胆量……要那样,我的良心一定会责备自己的……他每天来,我猜得出来那是为什么,这我就已经觉得是自己的过失了。我已经准备要跪在索尼雅的脚下,去求她原谅,去哭了…… 阿斯特罗夫:(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出现)日安,夫人。(和她握手)你想看看我画的图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是你昨天答应给我看看的……现在你有空吗? 阿斯特罗夫:啊,当然喽。(把地图在桌上展开,用按钉按住)你是生在哪里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帮着钉地图)彼得堡。 阿斯特罗夫:你在哪里读的书?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在音乐院。 阿斯特罗夫:那么,这一定是不能叫你感到兴趣的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为什么?乡下的情形我不懂,倒是真的,可是我也读到过不少啊。 阿斯特罗夫:我在你们这儿摆了一张画图桌……就在伊凡·彼特罗维奇的卧房里。每逢我疲乏得受不住了、头脑整个迟钝了的时候,我就放下一切,躲到你们家来,花上一两个钟头,作作这种消遣……伊凡·彼特罗维奇和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边算他们的账,我就坐在他们旁边,在我自己的桌子上,一边涂抹起来——这样,我就在一种温柔的安静中,得到了休息。天气晴和,寂静,一只蟋蟀在墙角唱着。可是这种乐趣,我也不是叫自己常常享受的,不过一个月一次……(指图形)请你看一看。这张图是我们这个地区五十年以前的样子。森林是用深浅的绿颜色画的,你会注意到,地面有一半都遮满了密匝匝的森林。在用许多细斜的红线条标出阴影的地方,都出产野鹿和狍子……凡是有动物和植物特产的地方,我都标出来了。这儿,你所看见的这片水塘上,从前有极多的天鹅、野鸭和鸭子,老年人告诉我们说,这里有过种类极多的禽鸟,成群地飞起来,就和云雾一般。你看见了,除去这些小村落和这些村庄以外,还有一些零星的小房子,一些分隔着的住宅,一些隐修院和一些磨房……这里有极多的牛马。都用深浅的蓝颜色给标出来了。你看,比如说,这一个区域的蓝色就特别深。在这一带,从前有成群成群的马,每个农民都有三匹。 停顿。 我们再看底下,这是我们这个地方二十五年以前的样子。森林只遮盖着三分之一的地面了,虽然野鹿还能维持存在,可是狍子已经完全绝迹了。你会注意到,蓝颜色和绿颜色,也都没有上一张图那么深了,其余就更可想而知了。最后,咱们再看看这一张图,这是我们这个地方今天的样子。你看见了,绿颜色变成了分隔着的绿点子,只是在这儿那儿分布着,狍子、天鹅和大雷鸟都已经绝迹了……分隔着的住宅、隐修院和磨坊,连痕迹都看不见了。总的说起来,这是一幅退化的图表,虽然缓慢,但是不容置辩地,至多再过十年到十五年,就会败落净尽的。你也许会回答我,说这是受了文明的影响,说古老的生活形式让位于新的生活乃是非常自然的事。啊!如果在森林伐倒的地方,现在通了公路,通了火车;如果乡下到处都盖满了工厂、手工场和学校,那我就会完全同意你的话。要是那样,毫无疑问地,农民会健康起来,富足起来,也更有了知识。然而,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在我们这个地区,你所看见的,到处照旧是沼地、成群的蚊子,照旧没有公路,照旧到处是贫穷,到处流行着伤寒、白喉和火灾……居住区的范围,一天比一天缩小,因为居民为了谋求生存,正在进行着力不从心的挣扎,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地区便日渐退化了。这种退化,当然是老百姓们的愚昧、无知和完全缺乏责任感的结果。然而,一个饥饿的、有病的、受着寒冷的人,为了尽力保存自己行将熄灭的生命,和自己孩子们的生命,他也只有本能地、不自觉地抓住手边的一切,来解一解饥饿,取一取温暖了。他们消灭一切,是顾不到明天的啊。一切都差不多破坏完了,却什么也没有创造。(一种冷冷的声调)我从你的脸色上看得出来,你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在这些事情上,都是多么的无知呀…… 阿斯特罗夫:这和无知不相干,简单得很,你不感兴趣。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说实话,我的心思在别处。原谅我吧。我必须向你提出一个小小的问题,可我又觉得怪为难的,不知道怎么样开口。 阿斯特罗夫:一个问题?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一点也不错,不过用不着害怕……是一个相当没有意义的问题。咱们坐下,好吗?(他们坐下)是关于一个年轻人的,我希望咱们能像正人君子和好朋友那样,一点也不故弄玄虚地谈一谈。咱们把心思都说出来,随后就把这次所谈的事情,完全不再放在心里。同意吗? 阿斯特罗夫:同意。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是关于我的继女索尼雅的事。你喜欢她吗? 阿斯特罗夫:是呀,我非常敬重她。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作为女人,你喜欢她吗? 阿斯特罗夫:(思索了一会儿)不。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再有两三句话,我就不再耽搁你了。你难道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吗? 阿斯特罗夫:没有,什么也没有。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拉起他的手来)你不爱她,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痛苦……你明白吗?……那么,就不要再来看我们了吧。 阿斯特罗夫:(站起来)要叫我……可太迟了……而且我也太忙……(耸耸肩)我没有心思去想这个……(看得出他是局促不安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啊,多么不舒服的谈话呀!我的心跳得像是身上背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咳!不过呢,感谢上帝,也总算是弄清楚了。咱们就把这一次谈话的事情忘了,只当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吧,并且……离开我们的家吧。你是聪明人,你会了解…… 停顿。 这话我说着可都脸红。 阿斯特罗夫:这话你如果早一两个月跟我说,我大概会考虑考虑,但是现在呢……(耸耸肩)既然她痛苦,那当然就得……不过我有一样事情不明白:为什么要你来提这个问题呢?(用眼角看着她,用手指威胁着她)看看你这个狡猾的女人哪!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这是什么意思? 阿斯特罗夫:(笑着)诡计多端的女人!就算是索尼雅痛苦吧。那我也很愿意承认。可是为什么要你来提这个问题呢?(拦住她说话,迅速地)对不起,不要做惊讶的样子。我为什么天天来看你们,你完全懂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为谁来的。不要那样看我,我的漂亮的老虎,在这种事情上,我也还是有些经验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没有听明白)老虎?我一点也不明白。 阿斯特罗夫:啊,我的美丽的猫啊,柔软如丝,但是残酷好杀……你是在寻找为你牺牲的人啊!这不是?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做什么了,我丢下了自己的工作,到处找你,而你也喜欢这样,非常、非常喜欢……好了,我已经屈服了,这,你就是不提那个问题,也是早就知道的。(两臂交抱在胸前,低下头去)我已经屈服了,听由你的摆布吧,就用你的虎爪把我撕碎了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可说你疯了。 阿斯特罗夫:(冷笑)你现在又装胆小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啊!我还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我敢对你发誓!(她迈步想走出去) 阿斯特罗夫:(拦住她的去路)我今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然而……(拉住她的手,向周围看了一眼)我们在什么地方再相会呢?快说,在什么地方?随时都会有人进来的,快说……(热情地)你真美,真吸引人啊……只吻一下吧……哪怕我只吻一吻你这么香的头发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可是我对你发誓…… 阿斯特罗夫:(打断她的话)我们有什么需要发誓的呢?那没有用。为什么费那么多的话呢……啊,你真美呀!多么可爱的手啊!(吻她的两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够了……走吧……(抽回自己的手)你简直忘形了。 阿斯特罗夫:可是告诉我,赶快告诉我,咱们明天在什么地方相会。(搂住她的腰)你很明白,老早就该是这样的了。我们绝对应当相会。(吻她;这时候,沃伊尼茨基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正走进来,在门口站住)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没有看见沃伊尼茨基)可怜可怜我吧……放开我……(把头靠在阿斯特罗夫的胸上)不!(作一个要挣脱开的动作) 阿斯特罗夫:(抱着她的腰,扯住她)明天到护林官的房子里去……靠近两点钟的样子。你会去的,对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看见了沃伊尼茨基)放开我!(非常慌乱,走到窗口)这真可怕。 沃伊尼茨基:(把那一束花放在一把椅子上,感情激动得浑身发抖,用手帕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这没关系……没有……没有关系…… 阿斯特罗夫:(一副不高兴的神色)我的亲爱的伊凡·彼特罗维奇,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早上倒真是有点阴天,好像就要下雨似的,可是现在你看,多大的太阳啊。说实话,今年秋天的天气可太好啦……再说收成也不坏。(卷起地图来)只是白天越来越短啦……(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急忙走到沃伊尼茨基的面前)你得帮助我,你得尽力想法子叫我跟我丈夫今天就离开这里,你听见了吗?今天当天! 沃伊尼茨基:(擦着脸上的汗)什么?啊,是……很好……叶列娜,我全看见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慌乱地)你听见了吗?我得今天当天就离开这里。 谢列勃里雅科夫、索尼雅、帖列金和玛里娜上。 帖列金:我自己也觉得不大舒服,教授大人。我病了两天了。我的脑袋有点不得劲儿…… 谢列勃里雅科夫:其余的人都哪儿去了?这所房子我真不喜欢,简直像一座迷宫,二十六间大屋子;谁都能单从自己的屋子走出去,永远也找不见一个人。(拉铃)你去跟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和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说一声,叫她们到我们这儿来。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在这儿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先生太太们,我请你们都坐下吧。 索尼雅:(走到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身旁,忍耐不住地)他怎么回答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等一会儿我再跟你说吧。 索尼雅:你发抖了?你激动了?(直瞪着她的脸看)我明白了……他说他不再来了……对不对? 停顿。 回答我,是这样的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点点头承认。 谢列勃里雅科夫:(向帖列金)生病的痛苦,我倒还能忍受,唯独这种乡间生活,我就没有法子忍受。我觉得就像被人送到了月亮上那样的不得其所。先生太太们,我请你们坐下吧。索尼雅! 索尼雅没有听见,还在那儿悲痛地站着。 索尼雅! 停顿。 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向玛里娜)老奶妈,你也坐下吧。 老乳母坐下去,织毛线。 先生太太们!我请求你们大大打开听觉之门,赐予注意。(笑) 沃伊尼茨基:(苦恼的神色)也许你用不着我吧?我可以走开吗?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行,你比任何人的在场都更属必要。 沃伊尼茨基:你要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你呀……你为什么生起气来了呢? 停顿。 假如我有开罪了你的地方,无论是什么事情吧,我都向你道歉。 沃伊尼茨基:撇开这种调调儿,咱们谈谈正事吧……你想干什么吧?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上。 谢列勃里雅科夫:妈妈来了;我的亲爱的朋友们,我开始啦。 停顿。 我很荣幸地请你们聚在一起,是要告诉你们一个特殊的情况。不过咱们把玩笑放在一边吧。这件事确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把你们请到一起,是为了请求你们给予指教和协助,我想我所以能对你们作这种期望,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对我一向是友好的。我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整个埋在我的书本子里了,和实际生活离得太远。所以我少不了能干人的意见,因此,我才找你,伊凡·彼特罗维奇,还有你,伊里亚·伊里奇,还有你,妈妈……有一句拉丁成语说得很对:manet omnes una nox 。意思就是说,没有人能逃得脱自己的命运!我老了,又有病,因此我才认为,现在该是想到合法地整顿一下我的经济关系的时候了。特别是因为这些经济关系,和我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有关系。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并不想到我自己,然而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太太,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儿呢。 停顿。 我不可能继续住在乡下。我们生来就不是为了过田园生活的。然而,另一方面呢,我们产业的收入,又不准许我们住在城市。假定我们把……比如说……那片森林卖掉吧,那也只是一种非常步骤,不是每年都可以采取的办法。所以我们所要采取的步骤,应当能保证我们有一笔多少是固定的、经常的收入。对于这个问题,我找到了一个答案,我很荣幸地把它提出来,请求你们同意。细节就不讲了,我只把它的要点说明一下吧。我们这份产业的收入,平均只有二分利息。我建议把它变卖了。那么,就是把这笔款子光光放在证券上,就能收入四分到五分的利息,我想我们甚至还可以剩下几千卢布的尾数,够在芬兰置一座别墅的。 沃伊尼茨基:等一等……我好像听错了。把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谢列勃里雅科夫:把钱放在证券上,用尾数在芬兰买一座别墅。 沃伊尼茨基:问题不在芬兰……你还说过别的话。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提议把产业变卖了。 沃伊尼茨基:这话就对了。你要变卖这份产业,好极啦!真是一个妙主意啊……不过你可叫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索尼雅和我,还有我们的老母亲? 谢列勃里雅科夫:那我们等等再谈。总不能同时安排一切呀。 沃伊尼茨基:再等一等。也许得说是我的头脑从来就不清楚吧。我到今天为止,还一直相信这份产业是属于索尼雅的呢,这也许是我想错了吧。这是我死去的父亲买了给我姐姐作陪嫁的。凭我这点愚蠢的理解,直到今天,我还以为咱们的法律是为俄国人立的,并不是为土耳其人立的,所以我还认为这份产业,在我姐姐死了以后,是该由索尼雅来继承的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这话很对。产业是属于索尼雅的。有谁想叫它成为疑问呢?没有索尼雅的同意,我绝不会决定出卖的。我所以这样提议,也正是为了她的本身利益。 沃伊尼茨基:这真不可理解,真不可理解呀!要不是我疯了,那就是你!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Jean,不要跟亚历山大辩驳啦。事情应该怎么办,他比我们懂得多,相信我的话吧。 沃伊尼茨基:给我一杯水。(喝水)好吧,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你们说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样介意呢。我并没有说我这计划是理想的。如果你们都认为这行不通,我也不会坚持。 停顿。 帖列金:(有点手足无措)至于我呢,教授大人,我对于科学,不仅仅怀着一腔极深的敬意,而且还带着一种差不多是亲族的感情。我的哥哥戈里果里的太太的哥哥,康士坦丁·特洛菲莫维奇·拉基捷莫诺夫,从前就是一个学士,这你大概是知道的…… 沃伊尼茨基:等一等,小蜜蜂窝,现在谈的是正经事……你这话留到以后再跟我们说吧……(向谢列勃里雅科夫)这不是?如果你愿意,你就问问他,这份产业是从他叔叔手里买来的。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有什么问的必要呢?为什么要问呢? 沃伊尼茨基:这份产业那个时候是九万五千卢布买的。父亲只付了七万现款;因此就欠下了两万五千的债。现在好好听着我往下说吧……要不是我,为了我所热爱的姐姐,情愿把我自己应该继承的一部分遗产放弃了,这片产业就买不成。这还不算什么,我为了还清那笔未了的债,还像牛马一样工作了十年……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后悔不该提出这件事情来。 沃伊尼茨基:这片产业之所以能解除了抵押,而且弄到这种好的情况,完全是由于我的辛苦,可是现在我老了,你就要像条狗似的把我从这里赶开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不明白你要谈到哪儿去! 沃伊尼茨基:这片产业,我经营了二十五年,我刻苦地工作,我像一个最廉洁的管家似的,把所有进款都送给了你,而你从来连个谢字都没有想到过。从我年轻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你每年只给我五百卢布的酬劳,那么可怜的一笔待遇,而你从来连给我薪水上多加一个卢布的念头都没有动过! 谢列勃里雅科夫:可是,伊凡·彼特罗维奇,那我又怎么知道呢?实际生活我是一点也不懂啊,你想增加多少,早就应该自己加上去呀。 沃伊尼茨基:你现在反而问我为什么没有舞弊了吧?谁叫我一直这么清廉的呢?你们大家再不瞧不起我还等什么?要真那样,你也不会有错了,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样子了!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严厉地)Jean! 帖列金:(声音发颤)凡尼亚,亲爱的,不提这些了吧……我都听得打哆嗦了。为什么要伤了好交情呢?(吻他)够了。 沃伊尼茨基:我陪着我母亲,在这片产业里,就像只鼹鼠似的,一直关了二十五年……我们的心思,我们的感情,整个都放在你的身上了。我们一天到晚,谈的都是你,谈的都是你的工作,我们引此以为骄傲;我们读起你的名字来,心里都起着敬意,今天我已经极端瞧不起的那些报纸和你那些书籍,我们从前是整夜整夜地读啊。 帖列金:住嘴吧,凡尼亚,住嘴吧……我受不住啦…… 谢列勃里雅科夫:(大怒)我不明白,你要怎么样呢? 沃伊尼茨基:从前你在我们心目中是一个非凡的人物,你的文章,每一篇我们都背得下来……但是,我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现在我可把你看得真清楚啦!你写的是讨论艺术的文章,可是你一点艺术也不懂!你那些从前叫我认为是了不起的工作,其实连一个脏钱都不值!你耍弄了我们! 谢列勃里雅科夫:你们叫他到底住嘴吧!不然我就走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伊凡·彼特罗维奇,我要求你别再说了!你听见了吗? 沃伊尼茨基:我偏要说!(拦着不让谢列勃里雅科夫走)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没有生活过!我因为你的过错,牺牲了我自己最好的年月!你是我的最可恨的仇人! 帖列金: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再也受不住了……我情愿走开啊……(非常激动,下) 谢列勃里雅科夫:你要我怎么样?你有什么权利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这一无所长的人!如果产业是你的,就拿去呀,我并不需要它!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要马上躲开这个地狱呀!(哭)够了,我再也受不住了! 沃伊尼茨基: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我有才能,我有知识,我大胆……要是我的生活正常,我早就能成为一个叔本华,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咳,我怎么谈到题外去了!我快要疯了……母亲哪,我真没了希望了!母亲!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严厉地)听从亚历山大的话! 索尼雅:(不由得跪在乳母的面前,紧紧靠着她)老妈妈,老妈妈。 沃伊尼茨基:母亲,我该怎么办呢?不用说了,什么话你也不必说了!那我自己都知道!(向谢列勃里雅科夫)我叫你将来记得住我!(由中门下,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跟着他下) 谢列勃里雅科夫:这叫怎么回事啊?给我赶开这个疯子吧。我不能跟他住在一处!他的卧房(用手指着中间的门)和我紧挨着……得叫他住到另外一所房子去,或者另外一个村子去,不然我自己就搬开。在任何情况之下,我都拒绝和他住在一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向她的丈夫)我们今天当天就得走。应当马上吩咐他们作动身的准备。 谢列勃里雅科夫:多么不足道的人啊! 索尼雅:(还跪着,转身向她的父亲,含着泪,神经紧张地)你应该可怜可怜我们,爸爸呀!凡尼亚舅舅和我,我们是多么不幸啊!(抑制着自己的绝望)你得可怜可怜我们啊!你回想一下,在你还年轻的时候,凡尼亚舅舅和外婆夜间不睡觉,整夜整夜的不睡觉,为你翻译书,为你抄写稿件!我和凡尼亚舅舅,一分钟都不肯休息,为你工作,我们自己省吃俭用,为了多给你送点钱去……我们并没有白吃这碗饭啊!我说的全是不该说的话,我的脑子乱了,但是,你得了解我们,爸爸。你应当发点慈悲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受了感动,向她的丈夫)亚历山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跟他解释一下吧,我求你。 谢列勃里雅科夫:好吧。我就去向他解释……我并不怪他,我也并不生气,只是你们得承认,他的行动未免太古怪了吧。很好哇,我就找他去。(由中门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要对他和气些,安安他的心……(跟在他身后下) 索尼雅:(紧伏在乳母的身上)老妈妈,老妈妈! 玛里娜:不要紧的,我的孩子。让火鸡们咕咕地斗去吧,斗够了就会安静下来的。斗够了就会安静下来的…… 索尼雅:老妈妈!…… 玛里娜:(抚摸着她的头发)看你抖索得像挨了冻似的。得啦,得啦,你镇静镇静,我的小孤儿。上帝是慈悲的!喝一点菩提叶或者别的什么泡的茶,就会好的……不要哭了,我的孤儿。(瞪着中间的门,生气)就看看这群火鸡呀,难道这不丢脸哪! 最后一声枪响。传来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的一声喊叫。索尼雅浑身打颤。 嘿!叫雷劈了你的…… 谢列勃里雅科夫:(仓皇地逃上,吓得站立不稳)拉住他,拉住他,他发了疯啦!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在门限处拼命拉着沃伊尼茨基。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想把他的手枪夺下来)给我!给我,听见了没有! 沃伊尼茨基:放开我,叶列娜,放开我!(挣脱了她,奔向台上,用眼睛寻找谢列勃里雅科夫)他跑到哪儿去啦?哈,在这儿啦!(开枪)啊,砰! 停顿。 没打着?又没打着?!(狂怒)啊,你这该……你这该下地狱的……(把手枪随手往地下一扔,非常疲惫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谢列勃里雅科夫吓得还张大着嘴。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紧贴着墙,她觉得发晕)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把我带走吧!带我走吧,杀了我吧,可是……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 沃伊尼茨基:(绝望地)啊,我干的这叫什么事呀!我干的这叫什么事呀! 索尼雅:(低声)老妈妈!老妈妈! ——幕落 第四幕 伊凡·彼特罗维奇的卧房,同时也布置成会计用的办公室。靠近窗子的一张大桌子上,放着账簿和文件。一张写字台,几座柜橱,一个磅秤。留给阿斯特罗夫专用的一张较小的桌子。桌子上有颜料、绘画用具和一个画稿夹。笼子里养着一只八哥。墙上钉着一张非洲地图,显然是毫无用处的。一张宽大的漆布面长沙发。左边,有门通到别的房间;右边,另一道门,通前室。这道门口,特为农民们铺了一张擦鞋泥的草垫子。 秋天的晚上,全台寂静。 帖列金和玛里娜面对面坐着,在缠毛线。 帖列金:你快着点儿,玛里娜·季摩菲耶夫娜,他们说话就许叫我们去告别的。他们已经吩咐叫套马了。 玛里娜:(赶紧缠着)剩下没多少啦。 帖列金:他们要住到哈尔科夫去。 玛里娜:还是这样好。 帖列金:他们可真吓坏了……你听见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说的吗?“这儿我再也待不下去啦!我绝不肯再住下去了……咱们走,咱们立刻走……咱们先空身到哈尔科夫去。等咱们在那儿稍微熟悉一点,马上就派人来搬行李……”他们是不带着行李走的呀。玛里娜·季靡菲耶夫娜,总得相信,他们这真是注定了跟我们过不到一块儿的呀……这是命运啊。 玛里娜:还是这样好。看看白日闹的那场笑话!还开手枪呢。多不要脸! 帖列金:是啊,真是值得叫阿伊瓦佐夫斯基画画的一场热闹啊。 玛里娜:我连想都不愿意想它。 停顿。 咱们的生活又要回到从前那个样子了,早晨八点钟吃早点,一点钟开午饭,黄昏的时候吃晚饭。样样事情都有个规矩,像个正经人家似的。(叹息)你看我这个造孽的老婆子,可有很久没吃过鸡蛋面条汤啦! 帖列金:是啊,这些时候老没吃着这个啦…… 沉默。 玛里娜·季靡菲耶夫娜,我今天早晨走过村子里的正街,听见那个开杂货店的朝着我喊:“嘿,这个食客!”我心上就那么一酸哪! 玛里娜:不要理那些个,我的朋友,我们吃的都是上帝赐给的饭。就连索尼雅和伊凡·彼特罗维奇也是一样,没有一个人不做事闲待着来着,咱们个个都工作!索尼雅呢? 帖列金:在花园里,还有医生,他们两个人都在找伊凡·彼特罗维奇呢,怕他自寻短见。 玛里娜:他的手枪呢? 帖列金:(小声地)我给藏在地窖子里了。 玛里娜:(带着笑容)真造罪呀! 沃伊尼茨基和阿斯特罗夫由院子上。 沃伊尼茨基:躲开我。(向玛里娜和帖列金)走开,哪怕让我一个人只待一个钟头呢!这样的监视我可受不了。 帖列金:我走,凡尼亚。(用脚尖走出) 玛里娜:就看看这只火鸡啊!又咕咕咕的啦!(拾起毛线,下) 沃伊尼茨基:躲开我! 阿斯特罗夫:那我是再愿意也没有的啦,而且也是我该回去的时候啦,不过我得再跟你说一遍,你要是不把从我那儿拿去的东西还我,我是不回去的。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 阿斯特罗夫:我不是跟你说笑话:不要耽误我,我该回去了。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 他们坐下。 阿斯特罗夫:真的吗?你听着,我稍微再等一会儿,可是等我非用武力不可的时候可不要怪我。我们可会把你的手脚都捆起来,搜查你的。这我可预先告诉你。 沃伊尼茨基: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停顿。 居然笨到这个地步!两次都没有打中他!这我一辈子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阿斯特罗夫:你既然这么想玩手枪,那就很可以往自己脑袋里打进一颗子弹去。 沃伊尼茨基:(耸耸肩)这可也真叫奇怪。我刚刚犯的是蓄意杀人罪,可是你们不把我抓起来!你们并不把我交到法院。你们一定是认为我神经有毛病了。(恶意地笑)这么说,我是个疯子了!而他们呢,那些把迟钝、狭隘的灵魂,和冷酷得无耻的心地,藏在一个渊博圣人的学者面具之下的人们,他们却不疯!还有那些嫁给了老头子,然后再公然欺骗自己丈夫的女人们呢,她们也不疯吧?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你是怎么吻她的! 阿斯特罗夫:一点也不错,我是吻了她的!而你呢,你还是那么没出息。(蔑视地把身子打了一个转儿) 沃伊尼茨基:(望着门)不,这个世界居然容我们活在上面,它也就真够疯的了! 阿斯特罗夫:这不就是疯话? 沃伊尼茨基:那你有什么办法呢?我既然是个疯子,就很有权利说疯话。 阿斯特罗夫:老一套的废话!你一点也不疯。你仅仅是古怪。一个老滑稽!我从前也认为所有古怪的人都是病态的,不是常态,可是,我现在却相信,有一点古怪才是人类的正常状态。你和别人也没有两样。 沃伊尼茨基:(两手蒙着脸)我羞愧!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羞愧啊!这比什么痛苦都难受啊。(绝望地)这把我的心都压碎啦!(趴在桌子上)怎么办,怎么办哪? 阿斯特罗夫:毫无办法。 沃伊尼茨基:给我点药吃,叫我镇定镇定吧!哎呀,我的上帝呀……我现在四十七岁了,就假定我能活到六十岁,那我还得活十三年。这够多长啊!这漫长的十三年,可叫我怎么往下过呀?没有一点东西来充实我这个生命啊!你明白吗……(狂热地握着阿斯特罗夫的手)你明白吗,我真恨不得能够改一个样子来过我的余年哪!我真恨不得能够在一个温和的清晨,一醒,就觉得自己已经过起一种新生活来了,过去的也都忘了,都化成云烟了啊!(哭)要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啊……告诉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呢?……从哪里入手呢?…… 阿斯特罗夫:(不耐烦地)算了!还谈什么新生活呢!我们两个人都把自己的生活糟蹋得无可挽救了。 沃伊尼茨基:你这样想吗? 阿斯特罗夫:很肯定。 沃伊尼茨基:随便给我点什么吃吧……(指自己的心)这儿烧得慌。 阿斯特罗夫:(生了气)够了!(口气缓和些)那些活在我们以后一两百年的人们,那些因为我们这样愚蠢地、无味地糟蹋了我们的一生而瞧不起我们的人们,也许会找到能够幸福的方法,至于我们两个人哪……我们却只剩下一个希望了:只有到坟墓里去看些个梦境吧,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还许是很如意的梦呢。(叹了一口气)说的是啊,我的亲爱的,我们这一带,从前只有两个像样的、有教育的人,那就是你和我;然而,也不过是十年的光景,我们就已经一天一天地陷到该死的平庸的生活里边来了。我们已经受到这种生活的腐臭的毒害,我们已经传染上了一般的庸俗。(急速地)可是不要打我的岔了。把从我那儿拿去的东西还给我。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呀。 阿斯特罗夫:你从我的手提药箱子里拿去了一瓶吗啡。 停顿。 你听着,如果你非要自杀不可,就到森林里去,把自己的脑子打飞了好啦,可是我的吗啡你得还给我。我不愿意招得人家说闲话、乱揣测;别人还许认为是我给你的呢……非得去给你验尸不可,已经就够讨厌的了……你还以为那是一种有趣的行业呀? 索尼雅上。 沃伊尼茨基:别打搅我。 阿斯特罗夫:(向索尼雅)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你的舅舅从我的手提药箱里拿去了一瓶吗啡,不肯还给我。告诉他这……简直是糊涂。而且我没有时间耽搁了,我得回去了。 索尼雅:凡尼亚舅舅,你拿过吗啡吗? 停顿。 阿斯特罗夫:他拿了,我有把握这么说。 索尼雅:交出来。你为什么要吓唬我们呢?(温柔地)交出来,凡尼亚舅舅!我的不幸也许不在你以下,然而我并不轻易绝望。我听天由命,再痛苦我也要忍受到我的寿命自己完结的那一天……你也要忍受你的痛苦啊。 停顿。 把吗啡交出来!(吻他的手)我亲爱的舅舅,我最亲爱的舅舅啊,交出来吧!(哭)你的心肠好,你会可怜可怜我们,把吗啡交出来的。忍受着自己的痛苦,听天由命吧! 沃伊尼茨基:(从桌子的一只抽屉里拿出一瓶吗啡来,还给阿斯特罗夫)拿去!(向索尼雅)不过得赶快再干起工作来,得忙点什么事情,不那样我可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索尼雅:啊!是啊,得工作。等咱们那几个人一走,我们马上就再工作起来……(错乱地翻着桌上的文件)一切都荒废了。 阿斯特罗夫:(把药瓶子放回手提药箱,扣上皮带)好啦,现在我可以走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伊凡·彼特罗维奇,你在这儿啦?我们马上就走啦。亚历山大很想和你谈谈,去看看他吧。 索尼雅:去吧,凡尼亚舅舅。(挽起沃伊尼茨基的胳膊)走,你一定得跟爸爸讲和。 索尼雅和沃伊尼茨基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走了。(把手伸给阿斯特罗夫)后会有期吧! 阿斯特罗夫:就走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车等着呢。 阿斯特罗夫:那么,后会有期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可是答应了我今天走的。 阿斯特罗夫:我没有忘记我的诺言,我马上就走。 停顿。 你害怕了吧?(拉起她的手来)难道就这么可怕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是的。 阿斯特罗夫:你留下来好不好呢?明天,在护林官的房子里……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不行……这是决定的了……而且也正因为我已经坚决地下了要走的决心,我才敢这样毫无忌惮地看着你……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把我想得好一点,我很希望你能尊重我。 阿斯特罗夫:咳!(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请你答应留下来吧……你得承认,你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一点事情可做的,你没有任何事业,你的生活也没有任何目的,你不知道把你的闲暇用在什么上头,所以,结果呢,你迟早也会不由自主地卷到热情的激荡里去。那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如此,就让它在此地,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岂不更好吗,何必要在哈尔科夫或者库尔斯克呢?……无论如何,这里是更有诗意、更能令人陶醉的呀……你可以在这左近,看见些护林的房舍,看见些屠格涅夫风味的荒凉别墅……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真奇怪……我本来不高兴你,可是……我又会愿意想念你的。你很有趣味,也很有独创的见识。我们今后再也见不着了,所以我才能够向你承认,我前一阵甚至是有一点爱上你了。得啦,把你的手伸给我,咱们作为好朋友分手吧。不要记恨我吧。 阿斯特罗夫:(握着她的手)好,你走吧……(沉思)你看起来是坦白的、诚恳的,然而,你的身上总还有一点奇怪的东西。我们本来个个都是埋头在自己的事业里,很忙的,都专心在建设着,然而你跟你的丈夫一来,我们就把工作都抛开了,整整一夏天,除去你丈夫的痛风病和你本人,就什么都不想了。你和你丈夫生活里的那种闲散,我们也都不由得传染上了。你使得我发了狂,整整一个月的工夫,我什么也没有做,连我的病人,连农民放牲口去吃我的树秧子,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和你的丈夫,你们两个人到了哪里,就给哪里带来了毁灭……当然,我这是在开玩笑,不过,也的确是有点奇怪的东西……我相信,如果你们留下来,在我们当中住下去,大的灾难一定是不可避免的。那我恐怕就算完结,而你也不会幸免……你也不会安然无恙。得啦,后会有期吧。Finitala comedia!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迅速地藏起来)我拿这支铅笔作个纪念吧。 阿斯特罗夫:这可多么奇怪呀……刚认识,跟着就又突然分手,永远不能再见了。人生就是如此啊……趁着现在没有人,趁着凡尼亚舅舅还没有拿花回来,让我……吻你……最后一次吧,你愿意吗?(吻她的颊)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祝你一切幸运。(回头看了一眼)活该啦!一辈子也不过这一次!(突然拥抱着吻他,两个人又都很快地分开)应该走啦。 阿斯特罗夫:赶快走吧。如果马已经套好,就走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觉得有人来了。 他们倾听。 阿斯特罗夫:Finita! 谢列勃里雅科夫、沃伊尼茨基、帖列金、索尼雅和手里拿着一本书的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同上。 谢列勃里雅科夫:(向沃伊尼茨基)咱们把旧日的争吵都忘记了吧。仅仅在这场风波以后的几个小时里边,我就感受了、思索了那么多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写成一大本论生活艺术的专著,留给后代的人们看看。我很愿意接受你的道歉,我也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吧。再见了!(吻了沃伊尼茨基三次) 沃伊尼茨基:你以前从产业中得到多少收入,以后还会照旧定期寄给你。一切都会和先前一样。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吻索尼雅。 谢列勃里雅科夫:(吻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的手)妈妈……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吻他)亚历山大,你叫人给你新拍一张照片,寄给我。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么珍贵呀。 帖列金:再见啦,教授大人,可不要忘记我们呀。 谢列勃里雅科夫:(吻他的女儿)再见了……大家都再见了!(把手伸给阿斯特罗夫)我谢谢你跟我们来往的盛情……我尊重你的见解,你的狂想,你的热衷,但是,请允许一个老头子在他告别的话里,再加上一点意见吧:要有所作为,要有所作为!(向全体鞠了一躬)再见啦!(下,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和索尼雅随下) 沃伊尼茨基:(热情地吻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手)再见啦……原谅我吧!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很感动)再见了,我的朋友。(吻吻他的头发,下) 阿斯特罗夫:(向帖列金)小蜜蜂窝,去叫人套上我的马。 帖列金:我就去,亲爱的朋友。(下) 只留下阿斯特罗夫和沃伊尼茨基。 阿斯特罗夫:(把散乱在桌上的颜料排列在手提箱里)你为什么不送他们上车? 沃伊尼茨基:我不敢送,我这心里沉重极了。我得赶快找一点事情做做。工作吧,赶快来工作吧!(乱翻着桌上的文件)停顿,传来马铃声。 阿斯特罗夫:走了。满意的当然是教授啊。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回来了。 玛里娜:(回来)他们走啦。(坐在一张圈椅上,又拿起毛线来织) 索尼雅:(上)都走了。(擦眼泪)但愿他们一路平安吧。(向她的舅舅)凡尼亚舅舅,咱们工作起来吧。 沃伊尼茨基:你说得对,工作起来…… 索尼雅:咱们好久没有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了。(点起桌上的油灯)墨水瓶也空了……(拿起墨水瓶,走到柜橱那里,灌上墨水)他们的离别叫我心酸。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慢慢地走进来)全走啦!(坐下就又埋头读起她的书来) 索尼雅:(坐到桌边,翻着账簿)凡尼亚舅舅,咱们先把那些账单都写出来吧。我们遗漏得可真不少。今天还有人来催着要呢。咱们两个人分着写,等你写好一份,我同时也就写好一份了。 沃伊尼茨基:(写)“……先生,兹发货……” 他们默默地写着。 玛里娜:(打着呵欠)恐怕该是去睡觉的时候了吧…… 阿斯特罗夫:真静啊,连笔尖沙沙的声音和蟋蟀唧唧的声音都听得见啊。天气又晴朗,又温和……我一点都不想走了。 传来马铃的声音。 我的马来了……我没有别的事了,只剩下向你们大家,我的朋友们辞行,向我的桌子告别,然后,马上就走啦!(把图样都放在画稿夹子里) 玛里娜:你何必这么忙着走呢?留下来。 阿斯特罗夫:不可能。 沃伊尼茨基:(写着)“你尚欠我们两卢布七十五戈比……”长工上。 长工米哈伊尔·里沃维奇,马套好了。 阿斯特罗夫:我知道了。(把医药器具箱,小手提箱和画稿夹子递给他)拿着。留神不要把画夹子压折了。 长工我小心就是。(下) 阿斯特罗夫:那咱们就……(刚要说告别的话) 索尼雅:咱们什么时候再见呀? 阿斯特罗夫:明年夏天以前,一定是不会的了。今年冬天是很少可能的……自然,如果发生什么事故,就请派人通知我,我立刻就会赶来的。(一一握手)谢谢你们的盛情招待……总之,谢谢一切吧。(走到奶妈面前,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再见了,我的亲爱的老妈妈。 玛里娜:你想能不喝点茶就走吗? 阿斯特罗夫:我不想喝,老妈妈。 玛里娜:要不来一杯伏特加吧? 阿斯特罗夫:(犹豫)那,也好吧…… 玛里娜下。 (沉默了一会)我的马,有一匹走路瘸起来了,昨天彼特鲁什卡饮马的时候,我才看见的。 沃伊尼茨基:得叫人给它换换掌子。 阿斯特罗夫:是呀,我回头得绕到洛杰斯特文尼村,找找马蹄匠去。(走近非洲地图,仔细看)你想非洲的天气,在这个时候,不还是热得怕人吗? 沃伊尼茨基:那非常可能。 玛里娜:(端来一个托盘,上边放着一杯伏特加和一块面包)喝吧。阿斯特罗夫喝酒。 祝你身体健康,我的好先生。(深深地鞠躬)吃一口东西吧! 阿斯特罗夫:不啦,就这样行了……那咱们就……再会啦。(向玛里娜)不要送我,老妈妈,不必费这个事了。 他走出。索尼雅手里拿着蜡烛,送他出去。 玛里娜又坐在她的圈椅上。 沃伊尼茨基:(写着)“二月二日,油,二十磅……二月十六日,又发去油二十磅……荞麦……” 停顿。传来马铃声。 玛里娜:他走了。 停顿。 索尼雅:(回来,把蜡烛放回桌子上)走了…… 沃伊尼茨基:(嗒嗒地打着算盘,然后把总数记下来)加起来是……十五……二十五…… 索尼雅坐下写。 玛里娜:(打着呵欠)啊!我们这几个可怜的人哪…… 帖列金用脚尖走上,坐在门边,轻轻地弹他的吉他。 沃伊尼茨基:(向索尼雅,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啊!我的孩子,我真痛苦啊!你可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啊! 索尼雅: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活下去呀! 停顿。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凡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这样相信,我的舅舅啊,我虔诚地、热情地这样相信啊……(不由自主地跪在他的面前,把脸伏在他的两手上,低沉的声音)我们终于会休息下来的! 帖列金轻轻地弹着吉他。 我们会休息下来的!我们会听得见天使的声音,会看得见整个撒满了金刚石的天堂,所有人类的恶心肠和所有我们所遭受的苦痛,都将让位于弥漫着整个世界的一种伟大的慈爱,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安宁的、幸福的,像抚爱那么温柔的。我这样相信,我这样相信……(用手帕擦她舅舅两颊上的热泪)可怜的、可怜的凡尼亚舅舅啊。你哭了……(流着泪)你一生都没有享受过幸福,但是,等待着吧,凡尼亚舅舅,等待着吧……我们会享受到休息的……(拥抱他)啊,休息啊! 传来巡夜人的打更声。 帖列金轻轻地弹着琴。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在她的小册子的边眉上,记着小注。玛里娜织着毛线。 啊,休息啊! ——幕徐徐落下
  1. ◎伊·德米特里耶夫的讽刺诗《诽谤者》中的诗句。——译者?
  2. ◎拉丁语:尽量地。——译者?
  3. ◎东正教俗,婴儿出生以后,三天之内要施行洗礼,行礼时,在亲友中选定一位男性或女性长辈,由他(她)把婴儿抱到洗礼盘上。这个人便是婴儿的教父或教母。——译者?
  4. ◎法国儿童取名,以Jean(让)、Jacques(雅克),所以这些名字变成了称呼一般儿童和伙伴的名词。俄国上流社会,知识分子喜欢说法国话,用法国名字,以此为高雅。——译者?
  5. ◎德语:教授先生。德国人习惯把对方所有的头衔一起称呼出来,以表示尊敬。这里凡尼亚用了一个德国式的称呼,是含着讽刺意味的。——译者?
  6. ◎拉丁语:不朽的自动机器。——译者?
  7. ◎菩提叶是镇定神经的饮料,在欧洲,有些人喝菩提叶茶。——译者?
  8. ◎俄罗斯的社会习惯:除去家属、至亲、爱人、好友或对用人和小孩称呼“你”以外,一般朋友之间,通常互相尊称为“您”。按旧风俗,如果一对朋友的友谊,已经发展到知己的程度,就互相拥抱,接吻,共饮一杯酒,以后便互相称“你”。倘若不经过这种仪式,突然称对方为“你”,是很不礼貌的。叶列娜和索尼雅在这段戏以前,是互相称“您”的,以后便互相称“你”了。——译者?
  9. ◎均系狗名。——译者?
  10. ◎亦译作水仙,是日耳曼系和斯堪的纳维亚系神话中的女妖。——译者?
  11. ◎罗马神话里的牧羊神,下身生毛,头上有角,长着两只羊腿。常常和希腊神话里的潘神被人混用。潘神是女仙德里奥帕的儿子,平时在山林间跳跃,并用自己创制的牧笛,调节山林女神和水仙们的舞蹈。——译者?
  12. ◎这里引用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里边市长召集各官员、宣布钦差大臣到了的话。——译者?
  13. ◎拉丁语:一切都等待着同一个黑夜。——译者?
  14. ◎阿伊瓦佐夫斯基(1817—1900),俄罗斯画家。——译者?
  15. ◎意大利语:喜剧闭幕!——译者?
  16. ◎意大利语:闭幕啦!——译者?
  17. ◎按旧风俗,骨肉至亲,或是知己,在分别或重逢的时候,都互相拥抱,吻对方两颊三次——左、右、左,表示亲热。——译者?
三姊妹 四幕正剧 一九〇〇年 人物 普洛佐罗夫,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 娜达里雅·伊凡诺夫娜(娜达莎) 安德烈的未婚妻;后来成为安德烈的太太 奥尔加 玛莎 伊里娜 普洛佐罗夫的妹妹 库利根,费多尔·伊里奇 中学教员,玛莎的丈夫 威尔什宁, 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 中校,炮兵连长 屠森巴赫,尼古拉·里沃维奇男爵 中尉 索列尼,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上尉 契布蒂金,伊凡·罗曼诺维奇 军医 费多季克,阿列克塞·彼特罗维奇 少尉 洛迭,弗拉基米尔·卡尔罗维奇 少尉 费拉彭特 地方自治会议的老年守卫 安非萨 八十岁的老乳母 故事发生在外省的一个城市。 第一幕 普洛佐罗夫家里。一间带圆柱子的客厅,隔着柱子可以看见一间宽大的餐厅。中午。出着太阳。户外天气宜人。餐厅里,桌上已经准备好开饭的餐具。奥尔加穿着蓝色的女子中学教员制服,走来走去地在改着学生们的练习簿,有时候站住一下。玛莎穿着黑衣服,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读着一本书;伊里娜穿着白衣服,站着,在沉思。 奥尔加:父亲死了整整一年了,伊里娜,就在今天,五月五日,你的命名日。那天很冷,下着雪。我难受得简直要活不下去了。你呢,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死人似的。可是现在过了这一年,我们回想起那回事来,心里也不太难过了,你也已经穿上了白衣裳,满脸容光焕发了。 挂钟打十二点。 那个时候,钟也正打着。 停顿。 我记得,大家送父亲下葬的时候,奏着军乐,坟地里连连放着一排一排的枪。他虽然是一位将官,一位旅长,可是下葬的时候,人很少。再加上那天下着雨。倾盆的大雨,还下着雪。 伊里娜:回忆这些个有什么用啊! 圆柱子后边,屠森巴赫男爵、契布蒂金和索列尼,出现在餐厅的桌子旁边。 奥尔加:今天天气暖和,可以把窗子全都打开,可是桦树到这时候还没有长叶子。爸爸被委派到这儿来当旅长之后,就带着我们离开了莫斯科。离现在已经十一年了,可是我记得还很清楚,莫斯科一到五月初,就是现在这个月份,已经什么花都开了,天气也暖和了,到处都是阳光灿烂的了。十一年了!然而我每次回想起来,就仿佛是昨天才离开那儿的。啊!我今天早晨醒了的时候,一看见了一片阳光,一看见了春意,愉快的心情就激荡起来了。我当时够多么热切地想回到故乡去啊! 契布蒂金:你这些话可真古怪! 屠森巴赫:当然都是糊涂话喽! 玛莎,满脸沉思的神色,眼睛凝视着书本,用口哨轻轻地吹着歌子。 奥尔加:不要吹口哨,玛莎。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停顿。 我因为每天都得到中学去,然后还要教课教到天晚,所以我的头经常是疼的,而且,我好像是已经衰老了似的,脑力也不够了。实际上,在学校里教过了这四年的书,我也的确觉得自己的精力和青春,是在一天一天地、一点一点地消失着。没有消灭,而且越来越强烈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梦想了…… 伊里娜:回到莫斯科。卖了这所房子,结束了这里的一切,动身到莫斯科去…… 奥尔加:对了!而且要赶快去。 契布蒂金和屠森巴赫大笑。 伊里娜:安德烈将来一定是要当教授的,他反正早晚也不会住在这儿。只是,在可怜的玛莎,这就有点困难了。 奥尔加:玛莎可以每年到莫斯科去过一次夏天哪。 玛莎极轻地吹着口哨。 伊里娜:只要上帝保佑,一切都会想得出办法来的。(向窗外望)今天天气多好哇。我心里这么松快,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今天早晨,我一想起今儿个是我的命名日,于是我小的时候、妈妈还活着的情景,就都回想起来了,突然间,我就觉得愉快极了。我心里激荡着一些多么美妙的思想,多么美妙的思想啊! 奥尔加:像你今天这样精神焕发,看上去比平常更美丽了。玛莎也很美。安德烈本来该是很好看的,可惜他长得太胖了,这对他很不相称。只有我,老了很多,也瘦得很厉害。这都是总跟学生们生气的关系。你看,我今天一待在家里,清闲一天,头也就不疼了,自己也觉着比昨天年轻了。我才二十八岁……一切也都好。自然什么都是由上帝给我们决定的,不过我想假如我早就结了婚,整天待在家里的话,恐怕还要好得多啊。 停顿。 我一定会爱我的丈夫。 屠森巴赫:(向索列尼)我懒得再听你这些没有意思的话了!(走进客厅来)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们炮兵连的新连长,威尔什宁,今天要来拜访你们。(坐在钢琴前边) 奥尔加:就请来吧,那我是非常高兴的。 伊里娜:他是个上年纪的人吗? 屠森巴赫:不,年纪也不能算太大。四十,至多也不过四十五。(轻轻地弹起钢琴来)据我看,是个正派人。不笨,这倒是一定的。就是话说得太多。 伊里娜:是个有趣味的人吗? 屠森巴赫:是,也还好。只是,他家里有太太、岳母和两个小女孩。他这是第二次结婚。他到处拜客,到处告诉人家,说他有一个太太,两个小女孩子。这他也会跟你们说的。他的太太简直是个疯子;梳着一条小姑娘似的长辫子,说话尽喜欢用夸张的字眼儿,只会成天高谈阔论,而且时常闹自杀,当然是成心要给她丈夫添烦恼的。要是我呀,像这样的女人,我老早就把她丢开了。可是他呢,他却忍受着,也不过诉两句苦就算了。 索列尼:(和契布蒂金走进客厅来)我一只手只能举二十五普特,两只手就能举八十甚至到九十五普特。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两个人的力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一倍,应该是两倍,甚至还要多…… 契布蒂金:(一边走着一边看报纸)防止掉头发……半公升酒精,滴上二钱石脑油精……溶化了每天擦……(记在他的笔记本里)我把它记下来。(向索列尼)喂,你听着,你拿一个带小玻璃管儿的瓶塞子,把瓶子口塞住……然后再捏一撮随便什么极普通的明矾…… 伊里娜:伊凡·罗曼诺维奇,亲爱的伊凡·罗曼诺维奇! 契布蒂金:什么事呀,我的小女儿,叫人看着都痛快的孩子? 伊里娜:告诉告诉我,我今天为什么这样快活呀?我就像坐在一只张满了帆的船上,头上顶着一片辽阔的、碧蓝的天空,盘旋着许多巨大的白鸟似的。这是为什么呢?告诉我,为什么? 契布蒂金:(温柔地吻吻她的双手)我的美丽的白鸟啊…… 伊里娜:今天早晨,我醒了起来,一洗好了脸,就忽然觉得把世上的事情都看清楚了,我觉得自己懂得了应该怎样去生活了。亲爱的伊凡·罗曼诺维奇,现在我什么都懂了。所有的人,无论他是谁,都应当工作,都应当自己流汗去求生活——只有这样,他的生命,他的幸福,他的兴奋,才有意义和目的。做一个工人,天不亮就起来到大路上砸石头去;或者,做一个牧羊人,或者做一个教儿童的小学教师,或者做一个开火车头的,那可都够多么快活呀……哎呀!不必说做人了,就是只做一头牛或者做一匹无知的马,然而工作,也比做一个十二点才醒,坐在床上喝咖啡,然后再花上两个钟头穿衣裳的年轻女人强啊……啊!那可多么可怕呀!这种想去工作的欲望,在我心里急切得就如同在极热的天气里想喝一口水似的。伊凡·罗曼尼奇,以后我如果不早早起来去工作,你就跟我绝交好了。 契布蒂金:(温柔地)那我就跟你绝交,当然就要跟你绝交了…… 奥尔加:父亲从前把我们管教得七点钟起床成了习惯。现在呢,伊里娜睡到七点钟才醒,还得躺在床上想一堆心思,至少得躺到九点。你看她的神气有多么严肃!(笑) 伊里娜:你拿我当小孩子待惯了,所以一看见我的脸色严肃,就觉得奇怪。可我已经二十岁了! 屠森巴赫:向往工作的心情,啊,这我可真能体会呀!我一辈子也没有工作过。我生在彼得堡,生在一个冷酷的、游手好闲的城市,又是生长在一个不知工作为何物、不懂得任何艰难困苦的家庭里。我还记得,每逢我从士官学校回家,跟班的给我脱靴子的时候,我总是成心和他为难,可是我的母亲还在旁边看得扬扬得意,把我欣赏得心里发昏,要是看见别人对我不像她那样,她就觉得惊讶。家里连一点点费力气的事情,都提防着不叫我做。可是他们成功了吗,我怀疑!冰山上的大块积雪向着我们崩溃下来的时代到了,一场强有力的、扫清一切的暴风雨,已经降临了;它正来着,它已经逼近了,不久,它就要把我们社会里的懒惰、冷漠、厌恶工作和腐臭了的烦闷,一齐都给扫光的。我要去工作,再过二十五年或者三十年,每个人就都要非工作不可了。每一个人! 契布蒂金:我,就不。 屠森巴赫:你原本就不能算数。 索列尼:再过二十五年哪,感谢上帝,你已经不在人间了。说不定两三年以后,你就许一下子中风死了呢,也许,说不定我一发起火来,就给你脑袋里装进颗子弹去呢,我的天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香水来,往胸上和手上洒) 契布蒂金:(笑着)我从来什么也没有做过,这倒是真的。我自从大学毕业,这十个手指头,就没有动过一动。除了报纸,我从来什么也没有看过,连一本书也没有读过……(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份报纸来)你看……比如说,我从报上知道有过那么一位叫作杜勃罗留波夫的。可是他写过什么书,我连一点也不知道……可又有谁知道呢…… 地板上传出楼下有人敲叩声。 听……楼下叫我了,有人找我来了。我马上就回来……等一会儿……(一边梳着下髯,仓促地走出去) 伊里娜:说不定他心里又忽然想起个什么念头呢。 屠森巴赫:对了。他是带着一副得意的神气出去的,他一定是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伊里娜:那可真没意思极了! 奥尔加:是呀,那可讨厌。没意思的事情他可做过不只一件了。 玛莎:“海岸上,生长着一棵橡树,绿叶丛丛……树上系着一条金链子,亮铮铮……”一条金链子……(低唱着站起来) 奥尔加:玛莎,你今天不大高兴啊。 玛莎:仍然低唱着,戴上帽子。 你要到哪儿去? 玛莎:回家。 伊里娜:多奇怪呀…… 屠森巴赫:妹妹的命名日,反倒走开了! 玛莎:有什么关系呢……我晚上再来。再见了,我的亲爱的……(吻伊里娜)我再说一次,祝你健康,并且幸福。从前爸爸在世的时候,我们每逢过命名日,家里总要来三四十位军官,那够多热闹啊!可是今天呢,人只有一个半个的,冷静得和在沙漠里一样……我走啦……我今天心里烦得慌,我难受,所以我的话你可不要上心里去。(含着眼泪在微笑)我们过些时候再谈吧,我离开你了,亲爱的,我走啦。到哪儿去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伊里娜:(不满意地)咳,就看看你…… 奥尔加:(眼里流着泪)我了解你,玛莎。 索列尼:如果是一个男人在高谈哲学,那多少总还有点哲学的或者诡辩论的意思;然而,如果是一个女人或者两个女人掺和进来高谈哲学,那简直就是睁着眼说梦话。 玛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可怕的人。 索列尼:没有一点意思。“他还没有来得及‘哎哟!’一声呢,熊已经扑到他的身上了。” 停顿。 玛莎:(憋着气,向奥尔加)不要嚎了! 安非萨和托着一块蛋糕的费拉彭特上。 安非萨:这儿,我的好费拉彭特。进来吧,我想你的靴子是挺干净的。(向伊里娜)地方自治会议的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普罗托波波夫派来的……送给你这份蛋糕。 伊里娜:谢谢。说我谢谢他。(接过蛋糕来) 费拉彭特:什么? 伊里娜:(提高了声音)说我谢谢他! 奥尔加:奶妈,给他一点点心吃。去吧,费拉彭特,跟她吃点点心去吧。 费拉彭特:什么? 安非萨:咱们走吧,费拉彭特·斯皮里多诺维奇。咱们走吧,我的好……(和费拉彭特下) 玛莎:这个普罗托波波夫,我可不喜欢他,这个米哈伊尔·波塔波维奇,也许是伊凡诺维奇,我记不清了。我们不应该邀请他。 伊里娜:我没有请他。 玛莎:那你做得很对。 契布蒂金上,后边跟着一个勤务兵,端着一把银茶炉;一片惊讶和不满意的喧嚣声。 奥尔加:(两手蒙着脸)一把茶炉!多么可怕呀!(走进餐厅,走到桌子旁边) 伊里娜:伊凡·罗曼诺维奇,我的亲爱的,你这叫干什么呀! 屠森巴赫:(笑着)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 玛莎:伊凡·罗曼诺维奇,你真是一点也不怕难为情! 契布蒂金:我的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们,我只有你们啦,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我最珍贵的啦。我快六十岁了,我不过是一个老废物,一个孤孤单单的、可怜的老头子……我没有一点好处,要有呢,也只是心里对你们这一点点的爱了。不是为了你们,我老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向伊里娜)我的亲爱的小姑娘,我是看着你生下来的……我怀里抱过你……我爱过你死去的母亲…… 伊里娜: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乱破费呢? 契布蒂金:(生了气,含着泪的声音)乱破费……哼,去你们的吧!(向他的勤务兵)把茶炉放到那儿去……(嘲弄的调子)乱破费! 勤务兵把茶炉送进餐厅。 安非萨:(横穿过客厅)亲爱的姑娘们,来了一位军官,是个生人……他已经脱了大衣了,姑娘们,他走过来了。伊里努什卡,你可得跟他和和气气、客客气气的……(往外走着)老早就该吃早饭了……咳!哎呀!…… 屠森巴赫:这恐怕就是威尔什宁。 威尔什宁上。 威尔什宁中校! 威尔什宁:(向玛莎和伊里娜)请让我自己介绍介绍吧:威尔什宁。我终于又看见了你们,真是非常地、非常地高兴啊。不过,你们都长得够多大了啊!哎呀!哎呀! 伊里娜:请坐吧!我们见着你也都很高兴。 威尔什宁:(高兴地)我多么高兴啊,多么高兴啊!可说你们是姊妹三个吧?我记得——是三个小姑娘嘛。你们的模样儿我想不起来了,可是你们的父亲,普洛佐罗夫上校,有三个小女孩,我是亲眼看见过的,所以我记得还很清楚,日子过得可真快呀!啊!哎呀,日子过得可多快呀! 屠森巴赫: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是从莫斯科来的。 伊里娜:从莫斯科来的?你是从莫斯科来的? 威尔什宁:是的。你们去世的父亲从前在那里做炮兵连长,我在同一个旅里当过军官。(向玛莎)你,我现在仿佛有点想得起来了。 玛莎:我可想不起你来了。 伊里娜:奥里雅!奥里雅!(向餐厅里叫)奥里雅,来呀! 奥尔加从餐厅走到客厅来。 你知道,奥尔加,威尔什宁中校是从莫斯科来的。 威尔什宁:这么说,你就是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最大的了……你呢,是玛丽雅……你呢,伊里娜,是最小的…… 奥尔加:你是从莫斯科来的吗? 威尔什宁:对了。我是在莫斯科读的书,也是在那儿开始做的事。我在那儿服务了很多年,最后,被派到这里来做炮兵连长——于是,像你们所看见的,我就到了这里了。说实话,你们的样子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我只知道你们是三姊妹。你们的父亲,我可照旧记得很清楚,你们看,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又看见他,就跟站在我的面前一样。从前在莫斯科,我时常到你们家里去…… 奥尔加:我本来认为自己是谁的名字都记得的,可是现在怎么…… 威尔什宁:我叫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 伊里娜: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你是从莫斯科来的……多么叫人料想不到地高兴呀! 奥尔加:我们就要回到那儿去了,你知道吗? 伊里娜:我们想秋天能到那儿。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都是生在那儿的……生在旧巴斯曼那雅街。 她们两个人都愉快地笑了起来。 玛莎:看见了一个故乡的人,真是意想不到地高兴啊!(急速地)啊,我现在想起来了。你还记得吗,奥尔加,我们家里时常提起的那个“多情的少校”?你那时候是中尉,正爱着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口口声声都叫你少校,来和你开玩笑…… 威尔什宁:(笑着)是呀,是呀……多情的少校,一点也不错……玛莎那时候你只有两撇小胡子……啊!你可老了多少了哇!(含着眼泪)你可老了多少了哇! 威尔什宁:是呀,大家叫我多情的少校的时候,我正年轻,也正在恋爱。现在呢,可就再也不是那个样子了。 奥尔加:可是你连一根白头发还没有呢。你只是见老,可还没有真老。 威尔什宁:究竟已经是四十三了。你们离开莫斯科很久了吗? 伊里娜:十一年了。可是,你怎么哭啦,玛莎,你这个古怪的孩子……(自己也含着泪)我也要哭了…… 玛莎:没有什么。你住的是哪条街呀? 威尔什宁:旧巴斯曼那雅街。 奥尔加:我们也住在那儿…… 威尔什宁:我在德国街住过一个时候。我每天从那里走到红营房。半路上,有一座样子很凄凉的小桥,桥底下的水哗哗地流。那叫一个寂寞的人听着,心里真感到万分的悲伤啊。停顿。 然而,你们这里的这条河,却是多么宽阔,多么美丽呀!多么绮丽的一条河呀! 奥尔加:这是真的,不过天气太冷。这里天气太冷,又有蚊子…… 威尔什宁:哪里呀!你们这里的气候又好,又适于健康,是一种真正斯拉夫国度的气候。有森林,有河……还有桦树。这种可爱的、朴实的桦树啊,所有的树里,我是最爱桦树的。住在这里可真舒服啊。只有一样,我觉着奇怪,就是火车站离着这里会有二十里远……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索列尼:我知道。 大家都转过头来看他。 因为呀,车站假如离着这儿很近的话,它就不会有这么远,它既然离着这儿远,那就是因为它不很近。 发窘的沉默。 屠森巴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是个不动声色的诙谐家。 奥尔加:我现在也想起你来了。我想起来了。 威尔什宁:我认识你的母亲。 契布蒂金:她真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哪,愿她在天国安息吧。 伊里娜:妈妈是葬在莫斯科的。 奥尔加:葬在新处女修道院…… 玛莎:你们会相信吗,我已经把她的模样儿都有点忘了。所以将来我们也会叫别人忘记的……人们会忘记我们的。 威尔什宁:是啊。人们会忘记我们的。没有一点办法啊,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现在我们认为严肃的、有意义的、最重要的,将来有一天,也都会被人遗忘,或者都会被认为是丝毫无关重要的。 停顿。 有趣的是,我们现在绝对说不出将来什么会被认为是高贵的、重要的,或者,相反地,什么又会被认为是可怜的、可笑的。我们就拿哥白尼或者哥伦布的发现来说吧,最初大家不也认为它们是无用的、可笑的,而同时认为一些自作聪明者的荒谬著作,讲的却是真理吗?所以,可能是,我们这样的生活,我们现在过得这么习惯的生活,将来总有一天会显得是古怪的,不舒服的,不聪明的,不够纯洁的,也许甚至是有罪的…… 屠森巴赫:那谁说得定呢?也许将来人们会发现我们的生活是伟大的,而且一提起来就肃然起敬呢?我们现在这个时代,酷刑和残杀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外敌的侵袭了。然而,照旧又有多少痛苦的事啊! 索列尼:(尖声地)嘘,嘘,嘘……就光叫男爵大谈哲学好啦,就用不着吃饭啦。 屠森巴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我请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换到另外一个座位上去)这有点叫人讨厌,说真的。 索列尼:(尖声地)嘘,嘘,嘘…… 屠森巴赫:(向威尔什宁)然而我们现在所受的这些痛苦——真是够多的啦!——却也说明社会的精神水准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提高了…… 威尔什宁:是呀,那自然是。 契布蒂金:男爵,你刚才说,将来有一天人们会发现我们的生活伟大;可是无论如何,人总是渺小的呀……(站起来)就看看我有多么渺小吧。要说我的生活伟大,那很显然只是一种安慰罢了。 后台拉小提琴的声音。 玛莎:这是我们哥哥,安德烈在拉提琴。 伊里娜:我们的安德烈是很有学问的。他将来要当教授。爸爸当初做军人;儿子呢,却一心一意想过研究学问的生活。 玛莎:这是父亲的心愿。 奥尔加:我们今天还取笑了他一顿呢。看样子他有一点在恋爱。 伊里娜:爱上了这城里的一位姑娘。她今天准会到我们家来。 玛莎:啊!你们可真没看见她是怎样打扮的哪!也并不是丑,也并不是式样过时,简直就是恶劣。一种古古怪怪颜色刺眼的黄乎乎的裙子,镶着俗气的穗子,可是呢,又配上一件红上衫。两面嘴巴子擦得红了又红,红了又红!要说安德烈会爱上她,我可不能承认,安德烈多少总懂得些趣味的。我想他这只是为了开开心,为了耍弄耍弄我们的。我昨天听说她要嫁给普罗托波波夫,我们市自治会议的主席。再好也没有了……(走到旁边的门口,喊)安德烈,到这儿来!亲爱的,只来一小会儿! 安德烈上。 奥尔加:我的哥哥,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 威尔什宁:威尔什宁。 安德烈:普洛佐罗夫。(擦他流满了汗珠的脸)你是炮兵连的连长吗? 奥尔加:你想象一下,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是从莫斯科来的。 安德烈:真的?那我可得庆贺庆贺你,我的妹妹们马上就会麻烦得你不得安生。 威尔什宁:麻烦了她们的,倒是我呀。 伊里娜:看看安德烈今天送给我一个多么漂亮的镜框!(把镜框拿给威尔什宁看)是他亲手做的。 威尔什宁:(看着镜框,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真的……这确是…… 伊里娜:还有在钢琴上放着的那个,也是他做的! 安德烈挥了挥手,慢慢走开。 奥尔加:他有学问,他会拉小提琴,他又会雕刻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一句话,他哪方面都能干。安德烈,不要走!他永远是这种样子——总要想法子溜走。过来! 玛莎:和伊里娜两个人一齐挽住他的胳膊,笑着把他扯回来。 玛莎:来呀,过来! 安德烈:放开我,我求求你们! 玛莎:看他多么没有道理!当初大家都管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叫多情的少校,看看人家,就没有生过气。 威尔什宁:一点也没有! 玛莎:我倒要管你叫多情的提琴家呢! 伊里娜:或者多情的教授! 奥尔加:他在恋爱!安德留沙在恋爱呢! 伊里娜:(拍着手)好哇!好哇!再来一遍!安德留沙在恋爱啦! 契布蒂金:(走到安德烈背后,两只胳膊突然搂住他的腰)大自然就是为了叫我们恋爱才生出我们来的呀!(哈哈大笑,他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报纸) 安德烈:咳,算了吧,够了……(擦自己的脸)我整夜都没有合眼,所以今天就像俗话所说的,我的精神不佳。我看书看到了早晨四点,才躺到床上,可是照样没有用。千万种思想在我的脑子里转,一转眼工夫已经天亮,太阳照满我的卧房了。我打算利用还住在这儿的这一夏天,翻译一本英文书。 威尔什宁:你会英文吗? 安德烈:会。我们的父亲——愿他在天国安息吧!——当初一个劲儿给我们填知识,我们好苦恼哇。那真可笑,真愚蠢,同时,我们必须承认,他死了以后,我就慢慢胖起来了,你们看,才一年工夫,我已经恢复了健康,就仿佛我的身体,从一直压在上边的一个重荷之下解脱了出来似的。感谢我的父亲,我的妹妹们和我,我们都懂得法文、德文和英文。伊里娜另外还会意大利文。然而,这可叫我们付过多大的代价啊! 玛莎:住在这个城里,懂得三国语言,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我甚至要说,这正和手上长了一个六指一样没有用处,是一个累赘。我们懂得太多了! 威尔什宁:这叫什么话呢!(笑)你们懂得太多了!我认为,有知识的、受过教育的人,无论住在哪个城市,也无论那个城市有多么冷落,多么阴沉,都不是多余的!我们就拿这座城市来说吧,住在这里的十万人口,当然都是没有文化的、落后的,我们也承认这里边只有三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周围广大老百姓的愚昧,你们克服不了,那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在你们一生的过程中,你们还会不得不连连不断地让步,你们也会迷失在这十万居民的人群当中,生活也会把你们埋没了。但是,你们依然不会完全消灭,你们不会不发生影响。也许继你们之后,又会出现六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再以后,又出现十二个,如此以往,总有一天,像你们这样的人终于形成了大多数。两三百年以后,世界上的生活,一定会是无限美丽、十分惊人的。人类确是需要那样的生活,那么,既然那种生活现在还没有出现,我们就应当具有先见之明,就应当期望它,梦想它,为它去做准备;因此,我们就应当比我们的父亲和祖先们看得更多,懂得更多。(笑)可是你却埋怨自己懂得太多了。 玛莎:(摘下她的帽子来)我留下来吃中饭了。 伊里娜:(叹了一口气)真的,这些话可真都应该写下来…… 安德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屠森巴赫:你说,再这许多许多年,世上的生活会是美丽的、叫人惊奇的。这话很对。但是,为了从现在就参加那种生活,无论那种日子有多么遥远,一个人都应当从现在起就给它做准备,就应当去工作…… 威尔什宁:(站起来)是啊。吓,看看你们这儿有多少花呀!(往四下里看)屋子又收拾得多么舒服呀!我真羡慕你们!我这一生,都是在一处一处窄小的住房里拖过来的,永远只有两把椅子,一张沙发和一些冒烟的火炉子。我这一生里所缺少的,正是这样的花朵啊。(搓着两手)啊!不过,想这些可有什么用呢! 屠森巴赫:是啊。我们应当工作。你听我说这个话,心里一定想:看看我们这个德国人,又感情冲动起来了。但是,我跟你说真话,我是俄国人,我连一句德国话都不会说。我父亲信奉的是正教…… 停顿。 威尔什宁:(跨着大步子在台上走着)我常常这样梦想:假如一个人能够重新开始一次生活,而这次生活又是很审慎的,结果又会怎样呢!万一这两种生活的第一种,就是那个已经经历过的生活,是一种我们平常所说的草稿,而第二种生活又不过是第一种的一个精致些的复本,那可又怎么办呢!因此,我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首先努力不要重蹈覆辙,至少也要为生活创造一个不同的环境;应当布置出像你们这样的房子,满是花朵和光亮……我有一个太太和两个小女孩子;可是我太太的身体很不结实,还有其他等等的情形。所以嘛,假定我的生活非重新开始不可的话,我是不结婚的了……啊,不了! 库利根穿着中学教员制服上。 库利根:(走到伊里娜面前)我亲爱的妹妹,让我为你的命名日道贺,让我诚心诚意地祝你健康,祝你得到像你这样年龄的姑娘所该得到的一切。再让我把这本小书送给你,作为礼物。(递给她一本书)这是我们中学近五十年来的历史。是我写的。毫无价值的一本小书,是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写的,不过你究竟还是可以读一读。先生太太们,早安!(向威尔什宁)库利根,本城的中学教员,七等文官。(向伊里娜)在那本书里,有一份人名录,凡是最近五十年从我们中学毕业的人,名字都列在里边了。Feci, quod Potui, faciant meliora potentes.(吻玛莎) 伊里娜:可是,这本书你已经在复活节送过我一回了。 库利根:(笑着)不可能吧!既然如此,就把它还给我吧,或者,最好送给上校吧。请收下它吧,上校。留着你赶上哪天烦闷的时候读着消遣消遣。 威尔什宁:谢谢你(正要告辞),我认识了你们,真是高兴极了…… 奥尔加:你要走吗?不要走,不要走! 伊里娜:我们请你留下一同吃中饭。请一定留下来吧。 奥尔加:请一定留下吧! 威尔什宁:(鞠躬)我相信我今天是凑巧赶上了你们的一个命名日。原谅我吧,我事先不知道,所以没有向你们道贺…… (和奥尔加走进餐厅) 库利根: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是星期天,休息的日子。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休息休息,都要按照各人自己的年龄和情况来散散心。这些地毯可都应当收起来,等到冬天再用啦……不要忘记撒上波斯粉或者樟脑精……罗马人身体之所以那样强壮,就是因为他们懂得如何工作,也懂得如何休息。他们有一句话,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 他们的生活,是遵照着确定的方式进行的。我们中学校长说,方式是任何种生活里边最主要的东西……凡是丧失方式的,就停止存在——这在我们日常生活里边,也是一样的道理。(笑着揽住玛莎的腰)玛莎爱我。我的太太爱我。还有这些窗帘,也该和地毯一同收起来了……我今天快活,我觉得精神非常畅快。玛莎,我们下午四点就得到校长家。学校为教员们和家属们组织了一次游览会。 玛莎:我不去。 库利根:(痛心地)玛莎,我的亲爱的,那是为什么呢? 玛莎:这我以后再跟你说……(用一个生气的调子)好吧,我去,只求你不要再打扰我……(走开) 库利根:然后,咱们再到校长家里去参加晚会。他虽然身体不太健康,却总要首先尽力做到是个社会上的人物。他是一个极其光辉的人物。真叫人钦佩。昨天,会议开完之后,他对我说:“我累了,费多尔·伊里奇,累得很啊。”(看看墙上的挂钟,再看看自己的表)你们的钟快七分。“是的,”他说,“我累得很啊。” 后台传来小提琴的声音。 奥尔加:先生太太们,请吧,请入座吃中饭吧。这儿还预备了一份好吃的蛋糕! 库利根:啊!奥尔加,我的亲爱的!我亲爱的好奥尔加!昨天我一直工作到夜里十一点,累极了,然而今天我却觉得快活!(进了餐厅,向桌子走去)我的亲爱的奥尔加呀…… 契布蒂金:(把报纸揣进口袋,梳自己的下髯)蛋糕?这妙极了! 玛莎:(向契布蒂金,严厉地)只是,你得记住:今天不能喝酒!你听见我的话了吗?那对于你的健康是有害的。 契布蒂金:咳,算了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两年没有醉过了。(不能忍耐地)而且,你说说,我的好孩子,这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玛莎:无论怎样,你也是不能喝酒的。看你敢喝!(用一种生气的调子,但是说得不叫她丈夫听见)啊!下地狱的,又得在那个校长家里,整整闷气一晚上! 屠森巴赫:我要是你,就不去……这很简单嘛。 契布蒂金:不要去了,我的亲爱的。 玛莎:不要去……咳!……这种可恨的、叫人不能忍受的生活呀……(走进餐厅) 契布蒂金:(向她走去)算啦,算啦!…… 索列尼:(向餐厅走去)嘘,嘘,嘘…… 屠森巴赫:打住吧,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这足够了! 索列尼:嘘,嘘,嘘…… 库利根:(高兴地)祝你健康,上校!我是一个教员,这儿就跟我自己的家里一样。我是玛莎的丈夫……她很贤惠,非常贤惠…… 威尔什宁:我要喝点这种深颜色的酒……(喝酒)祝你们健康!(向奥尔加)我在你们家里觉得多么快乐呀! 只有伊里娜和屠森巴赫还留在客厅里。 伊里娜:玛莎今天心情很不好。她在十八岁结婚的时候,认为她的丈夫是男人当中最聪明的。现在可就不对了。他确是一个最好的男人,然而并不是最聪明的。 奥尔加:(不耐烦地)安德烈,你到底还来不来呀! 安德烈:(在后台)我马上就来。(上,走过去坐在桌边) 屠森巴赫:你在想什么? 伊里娜:什么也没有想。我不喜欢你们这个索列尼,我怕他。他满嘴尽胡说…… 屠森巴赫:他这个人很古怪。他叫我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气,不过我还是可怜他的成分多些。我想他是怕见人的……我一个人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很温和,很懂事,可是一到人多的场合,他就粗鲁起来,就变成一个暴躁的人了。不要走,至少等他们吃起来再去。让我稍稍陪你一会儿。你在想什么? 停顿。 你二十岁,我还不到三十。我们未来还有多少好年月呀,在那一连串的长远日子里,我是永远爱你的…… 伊里娜:尼古拉·里沃维奇,不要跟我谈到爱情吧。 屠森巴赫:(不去听她说话)我心里有一种热切的渴望,要生活,要奋斗,要工作。这个渴望,在我的心里,和对你的爱,融化在一起了,伊里娜。正因为你美丽,所以我觉得生活也是这么美丽的!你在想什么! 伊里娜:你说生活是美丽的。不错,然而,万一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呢?直到现在,我们三姊妹的生活,还没有美丽过呢;生活像莠草似的窒息着我们……你看我都流了泪了。我不该哭。(赶快擦抹眼泪,微笑)我应当去工作,去工作。我们心情忧郁,我们把生活看成是黑暗的,都是因为我们不认识工作的意义。我们是那些瞧不起工作的人们所生出来的…… 娜达里雅·伊凡诺夫娜上;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裙衫,系着绿带子。 娜达莎:大家已经吃起中饭来了……我来晚了……(顺便向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整顿一下自己的装扮)我的头发梳得还不错,我觉得……(看见了伊里娜)亲爱的伊里娜·谢尔盖耶夫娜,我给你道贺!(使力气地、长长地吻她一下)你们这里有这么些客人,我实在觉得有点害臊……日安,男爵! 奥尔加:(正走进客厅)啊,娜达里雅·伊凡诺夫娜,你可来了!日安,我的亲爱的! 她们接吻。 娜达莎:给你道喜!你们这里这么些人,我可心慌得要命啊!…… 奥尔加:这有什么,都是自家人。(低声,惊讶地)你怎么系了一条绿带子呀!我的亲爱的,这不大好! 娜达莎:这不吉利吗? 奥尔加:不是,仅仅是和你的衣裳不调和……而且,这看着有点古怪…… 娜达莎:(含泪的声音)真的吗?可是你知道这并不是翠绿呀,并不发亮。(随着奥尔加走进餐厅) 餐厅里,大家都坐下去吃饭;客厅里没有一个人。 库利根:伊里娜,我祝你将来嫁个好丈夫!是该结婚的时候了。 契布蒂金:娜达里雅·伊凡诺夫娜,我祝你也嫁一个好丈夫。 库利根:娜达里雅·伊凡诺夫娜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位了。 玛莎:(用叉子敲自己的盘子)啊!生活是美丽的啊!随便它发生什么情形吧,让咱们先喝上一小杯! 库利根:你这种举动可真算体面! 威尔什宁:这是一种什么酒?好极了!是拿什么泡的? 索列尼:蟑螂泡的。 伊里娜:(含泪的声音)哎呀!哎呀!多么叫人恶心哪!…… 奥尔加:我们今天晚饭有烤火鸡和苹果馅儿的点心。感谢上帝,今天我整天都待在家里,晚上也在家……先生们,晚上都请过来好吗?…… 威尔什宁:也准许我来吗? 伊里娜:请一定来吧。 娜达莎:在他们这里是不用客气的。 契布蒂金:大自然就是为了叫我们恋爱才生出我们来的呀。(笑) 安德烈:(生气)住嘴吧,先生们,我奇怪你们怎么也不厌烦哪! 费多季克和洛迭上。两个人提着一大篮子鲜花。 费多季克:你看,他们正吃着中饭呢。 洛迭:(高声地说话,有点大舌头)真的吗?可不是,正吃着中饭…… 费多季克:稍微等一会儿!(拍了一张快照)得,一张!再稍微等一会……(又拍了一张)得,两张!现在行了,走吧。 他们提起花篮,走进餐厅,大家热闹地欢迎他们。 洛迭:(高声地)我给你们道贺!我祝你们非常、非常幸福!今天天气可太好啦,非常、非常的好啊。我带着我的学生们出去散步了整整一早晨。我在中学教了一门体操…… 费多季克:你可以随便动一动,伊里娜·谢尔盖耶夫娜,不要紧。(拍了一张照)你今天真美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陀螺来)拿这个陀螺去,你看这玩意儿……它出声儿可好听极了…… 伊里娜:多么好呀! 玛莎:“海岸上,生长着一棵橡树,绿叶丛丛……树上系着一条金链子,亮铮铮……”(含着泪的声音)我为什么总是不住地背这个呢?这句诗从早晨就萦绕在我的心上…… 库利根:我们桌上是十三个人哪! 洛迭:(高声地)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还把这种迷信的事看得这么重要吗? 大家大笑。 库利根:如果桌上是十三个人,那就是说,在座的当中一定有一对情人。伊凡·罗曼诺维奇,不会碰巧就是你吧? 大家大笑。 契布蒂金:我呀,我已经是一个老孽障了,可是你们看,娜达里雅·伊凡诺夫娜那儿,怎么她倒整个心慌起来了?这我可真是一点也不懂。 大家哄堂大笑;娜达莎跑进客厅,安德烈跟了出去。 安德烈:这算不了什么,不要理那些!等一会儿……别走,我求你…… 娜达莎:我脸上挂不住……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们拿我开起玩笑来了。我知道我不应该离开饭桌子,这是没礼貌的,可是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再也坐不住了……(两手蒙住脸) 安德烈:我的亲爱的,不要上心里去,我请求你,我哀求你。我向你保证,他们这是说着玩儿的,他们的话并没有坏意思。我的亲爱的,我的甜蜜的,他们都是正派人,热心肠的人,都非常喜欢我,也喜欢你。咱们到窗子那边去吧,那儿他们看不见我们……(向四周看看) 娜达莎:交际场里我真是不习惯呀!…… 安德烈:啊,青春啊,美丽而又迷人的青春啊!我的亲爱的,我的亲爱的天使,不要这样苦恼吧!相信我,相信我……真的,我觉得多么幸福啊,我的心里充满了爱和狂欢。啊!他们谁也看不见我们,谁也看不见!我为什么爱你,我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啊,这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的亲爱的,我的甜蜜的,我的非常纯洁的,做我的太太吧!我爱你,我爱你……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爱过谁啊……(吻) 两个军官走进来,一看见这一对接吻的人,就停住了脚步,愕然。 ——幕落 第二幕 景同第一幕。晚上八点钟。街上隐约传来手风琴的声音。没有点灯。娜达里雅·伊凡诺夫娜穿着睡衣,端着一支蜡烛,上;往前走,走到安德烈的门口站住。 娜达莎:你做什么啦,安德留沙?看着书吗?没什么,我不过要看一看……(再往前走,开了另一扇门,往里边探探头。又关上)……看看这儿有没有火烛…… 安德烈:(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什么事,娜达莎? 娜达莎:我看看有没有火烛没吹灭……现在正是谢肉节,听差们头都玩昏了;总要什么都得看一眼,怕出点什么岔子……昨天半夜里,我打餐厅里过,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支蜡烛丢在那儿点着!也查不出是谁点的。(放下蜡烛)什么时候了? 安德烈:(看看自己的表)八点一刻。 娜达莎:可见奥尔加和伊里娜还没有回来呢。这两个可怜的人哪,她们还没有回家,还在工作着呢!奥尔加在开教务会,伊里娜在电报局……(叹息)今天早晨我跟你妹妹说:“伊里娜,我的亲爱的,你可应当保重自己呀。”可是她不听我的话。你说是八点一刻了吗?我觉得我们的宝贝不舒服得厉害。他为什么这么冰凉呢?昨天他发烧,可是今天浑身又都是冰凉的了……我担心得很! 安德烈:不要紧的,娜达莎。孩子很结实。 娜达莎:究竟还是节制着点他的饮食的好。我不放心。我听说今天晚上九点钟,化装跳舞的人要到咱们家里来。他们最好是不要来,安德留沙。 安德烈: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那是请了人家来的。 娜达莎:今天早晨,小孩子一醒,就看着我,脸上忽然跟我笑起来了;可见他已经认识我了。我跟他说:“早安,宝贝!”“早安,我的乖乖!”他就笑出声音来了。小孩子们能懂话;他们很懂得大人的话,那么,安德留沙,我就去告诉他们,不招待那些化装跳舞的人了。 安德烈:(犹豫不决地)那得看我的妹妹们的意思。这也是她们的家呀。 娜达莎:是啊,这也是她们的家;我去跟她们说说去。她们会同意的,她们都那么好……(往外走着)我吩咐晚饭预备了些酸牛奶。医生说你应当只吃酸牛奶,不然就永远也瘦不下去。(站住)宝贝浑身都是冰凉的。我怕大概是他的屋子太冷。恐怕应该给他另外换间屋子住,至少得住到天气暖和起来。比如说,伊里娜住的那间屋子,就对这孩子非常合适,又干燥,又整天都见太阳。应当跟她去说说,请她暂时搬到奥尔加的屋子里住住……反正她也成天不在家,除了夜里回来睡睡…… 停顿。 安德留桑奇克,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呀? 安德烈:不为什么,我是在想……而且呢,也没有什么要说的。 娜达莎:对啦……我本想跟你说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自治会议打发来的费拉彭特,还在那儿等着要见你呢。 安德烈:(打呵欠)叫他进来吧。 娜达莎下。安德烈就着她忘记带走的蜡烛,低头看书。费拉彭特上;他穿着一件褴褛破旧的外衣,领子翻上来。头顶上包着一块头巾,直包到耳朵上。 晚安,我的老费拉彭特。有什么事呀? 费拉彭特:主席送给你一本书,另外还有一份公事……这不是……(递过书和一个信封去) 安德烈:多谢。很好。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呀?已经八点多了。 费拉彭特:什么? 安德烈:(提高声音)我说,你来得太晚了,已经八点多了。 费拉彭特:一点也不错呀。天还没黑我就来了,可是他们不叫我见你。他们说,主人忙得很。那呀,就活该了!他既然忙,可有什么办法呢,反正我并不忙。(以为安德烈问了他什么话呢)什么? 安德烈:没说什么。(查看着那本书)明天是星期五,不办公,不过我还是照旧要去……省得没事可做。待在家里真烦闷啊…… 停顿。 亲爱的老头子,我们的生活变化得多么奇怪,它又多么会骗人啊!今天,我因为烦闷,因为没事可做,才拾起这本书来——大学的旧讲义,——这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哇……哎!我是自治会议的秘书,就是普罗托波波夫当主席的这个自治会议。我是会里的秘书,我最大的希望,充其量也不过是有一天能当上委员罢了!我这个每天夜里梦见自己当上了莫斯科大学教授,成了全俄罗斯引以为荣的著名学者的人,却只能当一个地方自治会议的委员啊! 费拉彭特:我一点也说不上来……我没听清楚…… 安德烈:如果你真能听得清楚的话,也许我就不跟你说了。我很需要跟一个人谈谈。可是,我的太太不能了解我。我的妹妹们呢,我也不太知道为什么,又总是有点怕她们——我怕她们会嘲笑我,会叫我难为情……我不喝酒,不喜欢进酒馆,然而我要是现在正坐在帖斯多夫或者莫斯科的哪一家大饭店里,你可真不知道那会有多少快乐啊。 费拉彭特:在莫斯科呀——那天有一个包揽买卖的,在自治会议里说,——说在莫斯科有几个商人吃薄饼;好哇,好像有一个人吃了四十张,给吃死了。不知是四十还是五十,我记不大清楚了。 安德烈:在莫斯科,你即使是坐在一家大饭店的大厅里,那里的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你,你也并不感觉到自己是个陌生人……可是在这里呢,正相反,你谁都认识,谁也都认识你,你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个陌生又陌生的人……陌生而孤独啊。 费拉彭特:什么? 停顿。 那个包揽买卖的还说——不过这话想许是谣言,——说横穿着莫斯科,拉起了一条绳子。 安德烈:做什么用的呢? 费拉彭特:我一点也说不上来,是那个包揽买卖的这么说的。 安德烈:真荒谬。(看书)你到过莫斯科吗? 费拉彭特:(沉默了一下)从来没到过。上帝没有叫我去的意思。 停顿。 我可以走了吧? 安德烈:去吧。再见。 费拉彭特下。 再见吧。(看书)明天早晨再来取这些公事……去吧…… 停顿。 他走了。 门铃声。 咳,好麻烦哪……(伸懒腰,慢慢地走进自己的屋子) 景后,乳母唱着摇篮歌,催婴儿入睡。玛莎和威尔什宁上。他们在那里谈话的时候,女仆把餐厅里的油灯和几支蜡烛点起来。 玛莎:这我一点也说不上来。 停顿。 这我一点也说不上来。习惯当然有很大的关系。比如说,我们父亲死了以后,家里没有勤务兵了,我们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习惯。但是,撇开所有的习惯问题不谈,我觉得我心里有一句公道话要说。也许在别的地方情形不同,可是在我们这个城里,最有身份、最高尚、最有教养的,只有军人。 威尔什宁:我渴了。我倒很想喝杯茶。 玛莎:(看了挂钟一眼)他们马上就送上来。我十八岁就结了婚,那时候,我怕我的丈夫,因为他是一个教员,而我才刚刚毕业。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极有学问,极聪明。可是现在呢,可惜呀!全不是那样了…… 威尔什宁:是的……我懂了…… 玛莎:我一点也不是说我的丈夫——我对他已经习惯了;然而在一般文官当中,可有多少粗野的、不懂礼貌的、没有教养的人呀。粗野得使我痛苦,使我痛心;我一看见有人不文雅,不温和,不客气,我心里就难受。因此,我每次和我丈夫的同事,那些教员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真觉得痛苦极了。 威尔什宁:是的……不过我倒看不出文官和军人有什么区别,跟他们来往,都一样没有趣味,至少在这个城里是这样。只要是一个知识分子,不管他是个文官还是军人,又有什么两样!你就听听他们所谈的吧,永远是被他的太太烦死啦,被他的房子烦死啦,被他的产业、他的马烦死啦……俄国人本来是比什么人都容易感染高超的思想的,然而,请问,这些人的生活,却为什么又过得这么低下呢?为什么? 玛莎:为什么呢? 威尔什宁:为什么他被他的孩子们和太太烦死?又为什么他自己也烦死他的孩子们和太太? 玛莎:你今天心情有点不大好啊。 威尔什宁:也许是……我今天没有吃饭,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还没有吃呢。我的女儿不大舒服,而每当我的孩子们生病,我就满怀焦虑,一想到为什么给了她们这样一个母亲,我就内心自疚。啊,你今天要是看见了她的那种样子就好啦!简直太不像话了!我们从早晨七点钟就吵起嘴来,吵到九点,我把门一摔就走出来了。 停顿。 这些事我是从来不谈的。奇怪,只有跟你,我却抱怨起来了。(吻她的手)不要生我的气吧……除了你,我再也没有人,再没有人可以…… 停顿。 玛莎:烟囱里的声音有多大啊!我父亲临死以前,那里边也是这样呼呼地响。你听,就跟这一样。 威尔什宁:你还迷信吗? 玛莎:是。 威尔什宁:这就奇怪了。(吻她的手)你是一个美丽的、动人的女人。美丽,动人!天色虽然黑暗,可是我还看见你的眼睛在发着光亮。 玛莎:(坐到另外一张椅子上去)这里亮一些。 威尔什宁:我爱……我爱……我爱你的眼睛,你的举止,我睡觉都梦见它们……美丽的、动人的女人啊! 玛莎:(不出声地笑)你跟我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心里虽然害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笑……不要再这样说了,我请你……(低声)不过,你还是可以说下去,我无所谓……(两手蒙住脸)我无所谓……他们来了,谈点别的话吧。 伊里娜和屠森巴赫由餐厅走上。 屠森巴赫:我姓一个三个字的复姓:屠森巴赫-克洛奈-阿尔特萨威尔男爵,然而我和你们一样,是一个俄国人,信奉正教。我身上所残余的德国人的气质可太少了——如果有,那也只是使你讨厌的这一点耐性和固执了。我每天晚上都送你回家。 伊里娜:我太累了! 屠森巴赫:而且我将来还要每天到电报局去接你回家,我要这样做到十年,二十年,除非你把我赶走……(看见了玛莎和威尔什宁,愉快地)啊,是你们呀!晚安! 伊里娜:哎呀,我总算是回到家了。(向玛莎)刚才,有一位太太往萨拉托夫给她兄弟打电报,说她的儿子今天死了,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住址来了。结果,不带地址就把电报发出去了,只打到萨拉托夫。她哭着。我也无缘无故地对她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我没有时间白耽误。”我回答她说。我真糊涂!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今天来吗? 玛莎:来。 伊里娜:(坐在一把圈椅上)稍微歇歇吧。我真累得不行了。 屠森巴赫:(脸上带着笑容)每逢你工作回来的时候,你的神气总是像个挺小的小姑娘那么可怜…… 停顿。 伊里娜:我真累得不行了。我不喜欢电报工作,不,我绝对不喜欢它。 玛莎:你瘦了……(吹口哨)可是你更显得年轻了,模样儿像个男孩子。 屠森巴赫:那是因为她把头发剪成那样的关系。 伊里娜:我得另外找一种工作,这种工作对我不合适;刚刚缺少我所十分渴望、天天梦想的东西……这是一种没有诗意、没有思想内容的工作…… 敲叩地板声。 这是医生敲的……(向屠森巴赫)请你敲一下吧,我的朋友……我不能去敲了……我太累了。 屠森巴赫敲敲地板。 他就要上来。我们得做点什么准备。昨天医生和我们的安德烈到俱乐部去了,他们又输了。听说安德烈输了两百卢布。 玛莎:(漠不关心地)那,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伊里娜:半个月以前,他输过钱,去年十二月他也输过钱。我倒希望他赶快把什么都输光了吧,也许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啊,上帝啊!我夜夜梦见莫斯科,把我都整个想疯了。(笑)我们六月才搬走,离现在还有……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差不多还有半年呢! 玛莎:要紧的可是不要叫娜达莎知道他输了钱啊! 伊里娜:我想这在她是无所谓的。 契布蒂金刚刚从床上起来——他吃过午饭就睡了一觉——梳着下髯,走进餐厅;随后坐在桌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来。 玛莎:你看他来了……他付了房租吗? 伊里娜:(笑)没有。八个月了,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付。他一定是给忘了。 玛莎:(笑)看他坐在那儿那种了不起的神气! 大家都笑了。 停顿。 伊里娜: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呀,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 威尔什宁:我不知道。我实在渴得很。我情愿付出一半生命,来换一杯茶喝。我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还没有吃呢…… 契布蒂金:伊里娜·谢尔盖耶夫娜! 伊里娜:什么事? 契布蒂金:到这儿来。Venez ici. 伊里娜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 没有你我就过不下去。 伊里娜摆出纸牌来占卜。 威尔什宁:怎么办呢?既然人家不愿意给我们送茶来,那我们至少就讨论点什么吧。 屠森巴赫:来吧。可是讨论什么呢? 威尔什宁:讨论什么?比如说,让我们思索一下,我们死后两三百年,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啊。 屠森巴赫:怎么样吗?那呀,将来人们会坐着氢气球在天上飞,衣服会变了式样,也许还会发现第六种感觉,而且发展了它,可是生活还会照旧是这样艰难,这样充满了神秘和幸福。一千年以后,人类照旧还要叹息着说:“啊!生活多么艰苦哇!”同时,却也会真正和现在一样,人们还是怕死,是拼命想活着。 威尔什宁:(思索着)嗯,怎么跟你说呢?我总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应当一点一点地改变,而且这种改变已经正在我们眼前进行着呢。再过两百年,三百年,即或是一千年——年数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就会有一种新的、幸福的生活。自然,那种生活,我们是享受不到的,然而我们今天也就是为了那种生活才活着,才工作着,才,如果你愿意这样说的话,才受着痛苦的,创造那种生活的应该是我们,而这也才是我们生存的目的,我甚至要说,这也才是我们的幸福。玛莎轻声地笑。 屠森巴赫:你笑什么? 玛莎:我不知道。我从今天早晨起,就总是笑。 威尔什宁:我也是在你那个学校读的书,我没有上军事学院;我读过很多的书,只是我不懂得选择。很可能我所读过的都没有用处,然而,我越往下活,就越想多知道。我的头发都苍白了,我差不多是个老头了,可是我的知识还有限得很呢!多么有限啊!虽然如此,最重要的和最真实的东西,我相信我还是懂得透彻的啊,我多么想给你们证明一下:我们的幸福是不存在的,不应该存在的,而且将来也不会存在的啊……我们应当只去工作、工作好了。至于幸福呢,那是留给我们极远的后代子孙们的。 停顿。 如果我得不到幸福,至少我的后代子孙的后代子孙会得到的…… 费多季克和洛迭出现在餐厅里;他们坐下去,轻轻地弹着吉他,在低唱。 屠森巴赫:依你看,幸福是一件连梦想都不该梦想的东西了!可是我现在感到很幸福,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威尔什宁:不会的。 屠森巴赫:(拍着手笑)我看我们显然是互相都不了解的。那么,我怎样才能说服你呢? 玛莎:轻声地笑。 (向她伸着一只手指头)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向威尔什宁)不但在两三百年以后,就是再过一百万年,生活也还会像现在一样;它不改变,它是固定的,它要遵循它自己的法则,这个法则,我们是一点也看不见的,或者,至少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懂得的。就像候鸟,拿仙鹤作比吧,它们来来回回不停地飞,无论它们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高超的也好,渺小的也好,依然阻止不住它们继续不明目的、不知所以然地飞。它们中间无论能产生出多少哲学家,它们还是得飞,而且将来也还得飞。那些高谈哲学的人们,尽管舒舒服服地去谈吧,而它们还是得飞…… 玛莎:但是这都是什么道理呢? 屠森巴赫:道理啊……现在正下着雪……又是什么道理呢? 停顿。 玛莎:我觉得人应当或者有信念,或者去寻求一个信念,不然他的生活就是空虚的,空虚的……活着,而不明白仙鹤为什么飞;不明白孩子为什么生下来;不明白为什么天上有星星啊……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不然,一切就都成了一场空,就都是荒谬的了。 停顿。 威尔什宁:青春要是白白放过,究竟是可惜的呀…… 玛莎:果戈理说过:先生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是件烦闷的事呀! 屠森巴赫:我却要这么说:先生们,和你争论是很困难的呀!所以,就算了吧…… 契布蒂金:(读着报纸)巴尔扎克在别尔吉切夫结的婚。 伊里娜低唱着。 我把这个记下来(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巴尔扎克在别尔吉切夫结的婚。(读报纸) 伊里娜:(一边用纸牌占着卜,一边在沉思着)巴尔扎克在别尔吉切夫结的婚。 屠森巴赫:大局已经定了!玛丽雅·谢尔盖耶夫娜,你知道吗,我已经辞职了? 玛莎:我知道。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好处。我不喜欢文官。 屠森巴赫:没关系……(站起来)看看我,难道我像个军人的样子吗?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去工作。哪怕是一辈子里只有一次呢,我也愿意晚上回到家来,疲倦不堪,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向餐厅走去)工人们睡觉一定是很香的! 费多季克:(向伊里娜)我刚才在莫斯科街的皮日阔夫店子里,给你买了这些五彩铅笔……还买了这么一把小小的铅笔刀…… 伊里娜:你总是拿我当一个小孩子看待,可我现在已经大了,你知道……(接过铅笔和铅笔刀来,非常快活)多么漂亮呀! 费多季克:我呢,你看看我自己买了一把什么样的刀子……看,这儿一把刀,这儿两把刀,这儿还有第三把刀,还有这个,是掏耳朵用的,这儿是把剪子,这个是修指甲的…… 洛迭:(高声地)大夫,你多大年纪? 契布蒂金:我?三十二。 大家大笑。 费多季克:我另外摆个卦给你看看……(摆着卦) 茶炉端进来了;安非萨忙着倒茶。稍过一会儿,娜达莎上;她也在桌边张罗着。索列尼上,和大家招呼完了,就坐在桌旁。 威尔什宁:也还是起这么大的风啊! 玛莎:是呀。我讨厌极了冬天了。夏天是什么样子我都已经忘了。 伊里娜:我这个卦一定拿通了,我看出来了。莫斯科我们准会去得成了。 费多季克:不行,这卦通不了。你看见了吗,这个八盖着黑桃二呢。(笑)所以莫斯科你们是去不成了。 契布蒂金:(读报纸)中国,齐齐哈尔。天花盛行。 安非萨:(走到玛莎面前)我的小玛莎,茶预备好啦。(向威尔什宁)高贵的大人,请吧……原谅我吧,我把你的名字给忘了…… 玛莎:把茶端到这儿来吧,奶妈。我不愿意到那边去。 伊里娜:奶妈! 安非萨:我来啦!我来啦! 娜达莎:(向索列尼)顶小的小孩子,也什么话都懂呢。我说:“早安,宝贝,早安,我的乖乖!”你可没看见他用怎么一种神气看着我呢!也许你觉得我是他的母亲,才这样说吗?不是啊,不是,一点也不是,你相信我吧!这真不是一个平常的孩子。 索列尼:假如这是我的孩子,我就叫人把他放在锅里煎煎,把他吃了。(端着他的茶杯,走进客厅,坐在一个角落里) 娜达莎:(用两只手蒙住脸)好粗野的、没教养的人哪! 玛莎:不理会是冬天还是夏天的人,才真幸福呢。我觉得,假如我是住在莫斯科的话,什么样的天气我也就不去理会了…… 威尔什宁:前几天,我读了一本日记,是一个法国部长因为巴拿马事件下了狱,在监狱里写的。他把他隔着监狱窗子所看见的飞鸟,把他当部长的时候所从来没有理会过的飞鸟,写得那么热情,那么神往。现在他已经被释放了,他当然也就不会再去理会那些飞鸟了。同样的情形:等你住在莫斯科,也就不会去理会它了。我们的幸福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想望着幸福罢了。 屠森巴赫:(从桌上拿起一个盒子来)糖到哪儿去了? 伊里娜:索列尼给吃了。 屠森巴赫:全吃了? 安非萨:(递着茶)有一封送给你的信,先生。 威尔什宁:给我的?(接过信来)是我女儿写来的。(读)是的,当然了……请原谅我吧,玛丽雅·谢尔盖耶夫娜,我得偷偷溜走了。我不吃茶了。(站起来,心情缭乱)永远是这种烦人的事情…… 玛莎:什么事啊?不是秘密吧? 威尔什宁:(很低的声音)我的太太又服毒了。我非回去不可。我要偷偷地溜走。这种事情可够多么讨厌啊!(吻玛莎的手)我的亲爱的,我的正直的,我的善良的……我要从这边走,免得叫人看见……(走下) 安非萨:他跑到哪儿去啦?我把茶给他端来了……嘿,就看看这个人哪! 玛莎:(生了气)走开!你还有完没完!你就不叫人清静一会儿……(端起茶杯走,走到桌边去)你简直烦死我了,老太婆! 安非萨:可是你为什么生起气来啦,我的亲爱的呀,瞧瞧你? 安德烈的声音:“安非萨!” (模仿着他的声音)安非萨!永远躲在他那个角落里……(走下) 玛莎:(在餐厅里,靠着桌子,生气地)让我坐下!(用手把排列在桌上的牌给搅乱)你的牌把整个桌子都给占了。喝你的茶去吧! 伊里娜:看你脾气可真坏,玛莎! 玛莎:我脾气坏,就别跟我说话好了。不要招惹我。 契布蒂金:(笑着)不要招惹她,不要招惹她!…… 玛莎:别看你都六十岁了,可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尽满嘴胡说八道。 娜达莎:(叹一口气)亲爱的玛莎,你怎么用这样的字眼儿说话呢?我坦白地跟你说,假如你不是这样的说话法儿,像你这么美,在上流社会里,一定会受人尊敬的。Je vous prie pardonnezmoi, Marie, mais vous avez des manières un peu grossières. 屠森巴赫:(忍住笑)请递给我……递给我点……我想那儿有点白兰地吧。 娜达莎:Il parait, que mon Bobik déjà ne dort pas.(“我觉得好像我的宝贝醒了。”——法语)他今天不舒服。我得看看他去,原谅我吧……(走下) 伊里娜: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到哪儿去啦? 玛莎:他回家了。他太太又出了点特别的事。 屠森巴赫:(手里拿着一玻璃瓶子白兰地,向索列尼走去)你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想,想的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来吧,咱们讲和吧。咱们喝一点白兰地。 他们喝酒。 我今天一定又得要整夜地坐在钢琴前边,弹种种无聊的曲子了……可是,那就随它去吧! 索列尼:我们为什么要讲和呀?我们又没有吵过嘴。 屠森巴赫:我每逢看见你,总是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有点什么别扭似的。你的性情很古怪,这你总应该承认吧。 索列尼:(朗诵)“我确是古怪,然而又有谁一点也不古怪的呢?不要生气吧,阿列科!” 屠森巴赫:这和阿列科又有什么关系呢?…… 停顿。 索列尼:当我和某一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没什么,和大家一样,但是一到人多的场合,我就觉得忧郁,羞怯,而且……就要说出种种糊涂话来了。然而我还是比许多、许多别人有礼貌些,心地高尚些。这我能证明…… 屠森巴赫:我时常生你的气,因为,每当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中,你总要攻击我,然而,我总对你有点同情,也说不上来那是为什么。随它去吧,我今天要喝个大醉。咱们喝吧! 索列尼:咱们喝吧!(他们喝酒) 停顿。 我从来没有一点反对你的地方,男爵。不过我的性格和莱蒙托夫一样。(很低的声音)有人甚至说……说我还有点像莱蒙托夫呢……(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香水来,往手上洒) 屠森巴赫:我辞职了。我干够了!这我盘算了有五年了,现在到底可算是决定了。我要去工作了。 索列尼:(朗诵)“不要生气,阿列科……忘记了吧,忘记了你的梦吧……” 他们在那儿谈话的时候,安德烈手里拿着一本书,悄悄地进来,走过去,紧靠着一支蜡烛坐下。 屠森巴赫:我要去工作了。 契布蒂金:(和伊里娜走进客厅)而且饭食也完全是高加索的做法:一道葱汤,一盘烤肉,这种烤肉,在高加索叫作“切哈尔特玛”。 索列尼:叫“切列木沙”,不是肉,那是一种植物,有点像咱们这儿的葱。 契布蒂金:不对,我的亲爱的朋友。叫“切哈尔特玛”,不是葱,是一种烤羊肉。 索列尼:我告诉你,切列木沙是葱。 契布蒂金:我也告诉你,切哈尔特玛是羊肉。 索列尼:我也告诉你,切列木沙是葱。 契布蒂金:跟你争辩有什么用呢?你从来也没有到过高加索,从来也没有吃过切哈尔特玛。 索列尼:我没有吃过,是因为我受不住它的味道。切列木沙跟大蒜一个味儿。 安德烈:(哀求地)够了!先生们!我求求你们! 屠森巴赫:参加化装舞会的人该什么时候来呀? 伊里娜:他们答应的是九点到;所以马上就要来了。 屠森巴赫:(紧抱着安德烈,唱)“啊,靠近我的磨坊,靠近我的美丽的磨坊……” 安德烈:(跳着舞,唱着)“有一道流水在歌唱……” 契布蒂金:(跳着舞)“靠近我的磨坊……” 大家大笑。 屠森巴赫:(吻安德烈)管它的呢!咱们喝酒哇,安德留沙,为咱们的友谊干一杯,咱们就改了称呼吧。为你和我,安德留沙,咱们都到莫斯科去,都到大学里去喝一杯吧。 索列尼:哪一个?莫斯科有两所大学呢。 安德烈:莫斯科只有一所大学。 索列尼:我告诉你,有两所。 安德烈:你要愿意,就算它有三所吧。越多越好。 索列尼:莫斯科有两所大学! 一片咕噜声,喧笑。 莫斯科有两所大学:一所旧的,一所新的。如果你们不愿意听我的话,如果我的话招你们生气,我可以闭上嘴。我甚至还可以躲到另外一间屋子去……(拉开一道门走出去) 屠森巴赫:好哇!好哇!(笑)朋友们,开始吧,我来弹钢琴!这个索列尼真是可笑哇!……(坐在钢琴前,弹起一支圆舞曲)玛莎(自己一个人跳着圆舞)男爵喝醉了,男爵喝醉了,男爵喝醉了! 娜达莎上。 娜达莎:(向契布蒂金)伊凡·罗曼诺维奇!(向契布蒂金说了几句话,然后悄悄地走出去。契布蒂金轻轻地拍一拍屠森巴赫的肩膀,向他耳语) 伊里娜:什么事? 契布蒂金:是我们该走的时候了。再见吧。 屠森巴赫:晚安啦。是该走的时候了。 伊里娜:怎么?……还有参加化装舞会的人要来吗? 安德烈:(狼狈)他们不来了。你明白,亲爱的,娜达莎说宝贝有点不舒服,所以嘛……总之,这件事情我一点也不清楚,在我呢,我绝对无所谓。 伊里娜:(耸肩)宝贝不舒服! 玛莎:得啦,反正这也不是头一次啦!既然人家赶我们,我们也只好走啦。(向伊里娜)这不是宝贝有病,是她……这儿(用一只手指敲敲上额)有病!真是一个渺小、庸俗的人啊!安德烈从右门走进他自己的屋子,契布蒂金随着他进去;大家都在餐厅里告别。 费多季克:多么可惜!我本来打算在这儿好好过一晚上的,不过既是孩子病了,那当然就……我明天给他带点玩具来。 洛迭:(高声地)我想总要跳一整夜的,所以我今天吃过午饭就特意睡了一觉……嘿,现在这才九点钟! 玛莎:我们先出去,到街上再商量去。我们再决定怎么办吧。“再见!晚安!”的声音。屠森巴赫愉快的笑声。大家都出去了。安非萨和女仆收拾桌上的东西,吹熄了蜡烛。听得见乳母在唱着。安德烈,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和契布蒂金悄悄地走上。 契布蒂金:我连结婚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我的生活就像一道闪电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再者,也因为你的母亲,我爱她爱得发了狂,可是她已经结了婚了…… 安德烈:一个人可不要结婚。可不要结婚,因为结婚是件苦恼的事。 契布蒂金:对呀,当然啦,可是别忘了寂寞啊。随便你的议论怎么好听,可挡不住寂寞是件可怕的事实呀,我的亲爱的……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呢……这绝对没有一点关系! 安德烈:我们快着点走吧。 契布蒂金:何必忙呢?我们来得及。 安德烈:我怕我的太太绊住我。 契布蒂金:吓! 安德烈:我今天可不赌了,我只想坐在旁边看。我觉得不大舒服……伊凡·罗曼诺维奇,告诉告诉我,我这气喘可有什么法子治吗? 契布蒂金:问我有什么用!我不记得了,亲爱的……我不知道…… 安德烈:我们打厨房那儿走吧…… 他们下。一下门铃声,接着又是一下;说话声,笑声。 伊里娜:(走进来)什么事? 安非萨:(嘘嘘着)参加化装舞会的人都来了。 门铃声。 伊里娜:奶妈,亲爱的,去告诉他们,就说没有一个人在家。请他们原谅我们吧。 安非萨下。伊里娜,沉思着,在屋里踏着大步子走来走去。她的心情很乱。索列尼上。 索列尼:(一怔)一个人都没有哇……都到哪儿去了,他们? 伊里娜:都回家了。 索列尼:多么奇怪。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伊里娜:对了。 停顿。 再见吧。 索列尼:刚才我那么没有涵养,太不小心了,也太不机警了,但是你不像别人,你是一个高超的女人,你纯洁,你看得出哪儿有真理。了解我的只有你。我爱你,我深深地、无限地爱你…… 伊里娜:再见啦!你走吧。 索列尼: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追着她)啊!我的愉快啊!(流着泪)啊,幸福啊!这一对眼睛啊,多么美丽,多么可爱,我从来没看见哪个女人生过这么好的眼睛啊…… 伊里娜:(冷冷的口气)不要说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索列尼:这是我头一次跟你表示我的爱情,这也叫我觉得仿佛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到了另外一个行星上似的。(用手擦了一下上额)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当然喽,爱情是勉强不来的……只是我可容不得幸福的情敌……我容不得……我指着所有的圣徒发誓,我要杀死我的情敌……啊,我所崇拜的人啊! 娜达莎手里端着一支蜡烛经过。 娜达莎:(打开一道门,往里探探头,又打开一道门,探探头,走到她丈夫的门前)安德烈在里边呢,让他看书去吧。原谅我,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所以我穿的是睡衣…… 索列尼:我无所谓。再见吧!(下) 娜达莎:你累了,我的可怜的、亲爱的小姑娘!(吻伊里娜)你顶好早一点上床去睡吧。 伊里娜:宝贝睡着了吗? 娜达莎:睡着了。不过睡得不沉。我正要跟你说呢,亲爱的,我一直打算跟你说,可是不是你不在家,就是我没有工夫……我觉得宝贝的那间屋子又冷又潮。你那一间要叫他去住,可太合适啦。我的亲爱的,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暂时搬到奥尔加屋里去住几天呀? 伊里娜:(没有听懂)什么地方? 三套马车赶到门口停住,车铃声。 娜达莎:暂时请你和奥尔加住在一间屋里,叫宝贝搬到你那间去。他可真乖呀!我今天跟他说:“宝贝,小宝贝是妈妈的,是妈妈的!”他就瞪着那两只可笑的小眼睛,紧看着我。门铃声。 这一定是奥尔加。她回来得多晚啊! 女仆走到娜达莎身旁,向她耳语。 普罗托波波夫?多么古怪的人哪!普罗托波波夫来约我跟他一块儿坐马车去逛逛。(笑)男人们都这么古怪!…… 门铃声。 有人来了。比方我要是只去转上一刻钟呢?……(向女仆)告诉他,说我就来。 门铃声。 有人拉铃。这回准是奥尔加了。(下) 女仆跑出去;伊里娜坐在那里,出神地沉思;库利根和奥尔加上,后边跟着威尔什宁。 库利根:哈,这可真想不到!他们本来说是家里要举行一个晚会的呀。 威尔什宁:真奇怪!我回去的时候,顶多是半点钟以前,他们还盼着参加化装舞会的人来呢…… 伊里娜:大家都走了。 库利根:玛莎也走了吗?她到哪儿去啦?普罗托波波夫在楼下坐在马车上等着干什么呀?他是等谁呀? 伊里娜:什么也不要问我……我太累了。 库利根:好吧,你这任性的小姑娘…… 奥尔加:会刚散。我可真累坏了。我们的校长病了,我得代理她。啊,我头疼,我头疼……(坐下)安德烈昨天赌钱输了二百卢布……全城都在谈这件事。 库利根:是呀,会开得也把我给累坏了。(坐下) 威尔什宁:我的太太本来是想吓吓我的,可是她差一点儿把自己给毒死。总算是没有事了,我也放了心了,现在我可以歇一歇了……这么说,我们又得走啦?那么,也好,就让我向你们告别吧。费多尔·伊里奇,咱们一起到哪儿去走走好不好呢?我不能待在家里,绝对不可能……咱们走吧! 库利根:我太累了。我哪儿也不去了。(站起来)我太累了。我的太太回家了吗? 伊里娜:大概是。 库利根:(吻伊里娜的手)再见!明天和后天,我整天都休息。再见啦!(往外走)我真想喝杯茶。我本来打算和大伙在这儿快快活活过一个晚上的……O, fallacem hominum spem!……惊叹词的目的格!…… 威尔什宁:那么,我只好一个人走了。(吹着口哨下,库利根送他出去) 奥尔加:我头疼,吓,我头疼得……安德烈输了钱……全城都在谈这件事……不行了,我要去躺下去了。(走着)明天我没有课……哎呀,多么幸福哇,啊!明天我没有课,后天也没有……我的头真疼啊,吓,我的头……(下) 伊里娜:(一个人)都走开了。没有一个了。 外边有人拉着手风琴,奶妈在唱。 娜达莎:(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穿过餐厅,女仆跟在她身后)我过半点钟就回来。我只去转一圈儿。(下) 伊里娜:(孤零零地剩下她一个人,非常忧郁地)快到莫斯科去吧,到莫斯科啊!到莫斯科! ——幕落 第三幕 奥尔加和伊里娜的卧室。左右各一床,都挡在屏风背后。半夜两点以后了。后台响着火警的钟声,火已经着了很久。家里的一切,都表现着什么人都还没有睡。玛莎躺在长沙发上,和平日一样,穿着黑衣服。奥尔加和安非萨上。 安非萨:她们眼下都在下边楼梯底下坐着呢……我跟她们说:“上楼去,你们总坐在那儿是什么意思呀……”——她们一个劲儿地哭。“我们不知道爸爸哪儿去啦,”她们说,“可别给烧死在火里呀!”你瞧,她们想到了些什么啦!还有呢,院子里另外还有一群呢……差不多都是一丝不挂啊。 奥尔加:(从衣橱里取出几件衣服来)拿去,把这件灰衣裳拿去……还有这件……这件短衫也拿去……再拿这条裙子去,老妈妈……哎呀,上帝呀!这种情形可多么可怕啊!基尔萨诺夫街一定是整个都烧光了……拿这件去……还有这件……(往奶妈的胳膊上又扔了一件衣服)可怜的威尔什宁一家子,真都吓坏了……差一点,他们的房子也就烧了。叫他们在这儿过夜吧……不能让他们回家……可怜的费多季克,他也是什么都没剩,全给烧光了…… 安非萨:你把费拉彭特叫来好不好呀,我的奥里雅,我一个人怎么也抱不动这些呀…… 奥尔加:(拉铃)没有人来。(打开门喊)有人在这儿吗?到这儿来,无论是谁! 隔着这道打开的门,可以看见一道窗子,被火光照得通红;又听见一辆消防车经过房子附近的声音。 真可怕呀!也真讨厌啊! 费拉彭特上。 来,抱着这些,送到楼下去……哥罗基林家的姑娘们,都在楼梯底下呢……把这些衣服给她们……还有,连这件也给她们…… 费拉彭特:是了……当初在一八一二年,莫斯科也给烧过……哎呀!我的上帝呀!那回可真把法国人给吓傻啦! 奥尔加:得啦,你就去吧。 费拉彭特:我就走。(下) 奥尔加:亲爱的老妈妈,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吧。我们什么也不要了,都给他们,老妈妈……我太累了,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可不能让威尔什宁一家子回去……叫两个小姑娘睡在客厅里,亚历山大·伊格纳季耶维奇睡到楼下男爵的屋子里去……费多季克也可以到男爵屋里去,或者最好还是睡在我们的餐厅里吧……医生好像成心似的,正巧在今天喝醉了,醉得厉害,他的屋子里是一个人也不能放的。威尔什宁的太太也睡在客厅里吧。 安非萨:(疲倦地)我的好奥尔加,亲爱的,可不要把我赶走哇!不要把我赶走哇! 奥尔加:你说的这是疯话,老妈妈。谁也没有赶你走呀。 安非萨:(把头伏在奥尔加的胸上)我的亲人,我的宝贝,我劳苦了一辈子,我干活干了一辈子……赶明儿等我一没了力气,人家就会跟我说啦:“滚吧!”可说你叫我到哪儿去呀?八十岁了!转眼就八十二了…… 奥尔加:你坐下,老妈妈……你太累了,我的可怜的……(按她坐下)你歇一歇,亲爱的好奶奶……看你的脸色多苍白呀!娜达莎上。 娜达莎:听人说要赶紧成立一个救济灾民的会。哎呀,这个主意可是好极啦。照道理说,是应该赶快救救这些穷人,这是有钱人的责任啊。宝贝和小索菲,他们都睡得跟没出过一点事情似的。咱们家里来了这么多的人,到处都给塞满了。这一阵子城里头正传染着流行性感冒,我真怕,可别把两个孩子给传染上啊。 奥尔加:(没有听见她的话)这间屋子里,看不见外边的火,这里真安静…… 娜达莎:可不……我的头发一定都披散开啦。(走到镜子面前)都说我长胖了……可真会说!我一点也没有发胖!玛莎睡着啦,她累了,可怜的人哪……(向安非萨,冷冰冰地)我不许你在我的面前坐着!站起来!出去! 安非萨下。 停顿。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留着这个老婆子! 奥尔加:(吃惊)对不起,我也不明白…… 娜达莎:她在这儿没一点儿用处。她是一个农民,应该住到乡下去……我们不能这样纵容他们!我喜欢凡事都有个秩序!家里不应该留一群没用的人。(抚摸奥里雅的嘴巴)你累了,我的可怜的、亲爱的。我们的校长累极了!等我的小索菲长大了上中学的时候,我可要怕你了。 奥尔加:我将来不当校长。 娜达莎:大家会选你的呀,奥里雅。那是一定的。 奥尔加:我会拒绝的。我做不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喝了一点水)刚才你对安非萨可太粗暴了……原谅我,我忍受不住……我的头都晕了…… 娜达莎:(心乱)饶恕我吧。奥里雅,饶恕我吧……我并没有要叫你难受的意思。 玛莎:起来,生着气,抱着她的枕头走了出去。 奥尔加:你必须明白,我的亲爱的……也许我们所受的教育有一点奇怪,然而我确是不能忍受这个。像这一类的态度,叫我苦恼,叫我头痛……这叫我打不起精神来…… 娜达莎:饶恕我吧……饶恕我吧……(吻她) 奥尔加:一点点的粗野,一半句没有礼貌的话,都能立刻叫我心情烦乱…… 娜达莎:我时常说些不该说的话,这是真的,不过你也得承认,亲爱的,她确是很可以住到乡下去。 奥尔加:她跟了我们三十年了。 娜达莎:可是现在她不能再工作了哇!要不是我一点也不懂你的话,那就是你不愿意懂我的意思。她不能工作了;她只能睡睡觉,或者一动也不动地在椅子上坐着呀。 奥尔加:那就让她坐着去好了。 娜达莎:(惊讶)怎么能让她坐着去呢?她是一个用人哪。(含着泪)我不懂你,奥里雅。我有一个看孩子的保姆,有一个喂奶的奶妈,我们还有一个女仆和一个女厨子,还用得着这个老婆子干什么呢?她有什么用处呢? 后台响着火警的钟声。 奥尔加:这一夜就叫我老下去十年啊。 娜达莎:我们一定得互相取得谅解,奥里雅。你在中学,我在家里;你忙着教书,我操持着家务。如果我说用人们什么话,我可不是胡说的,我可不——是——胡——说的……从明天起,这个老贼,这个老疯子……(跺脚)这个老巫婆非滚出去不可!……不能再叫她招我不痛快!我不许!(恢复了平静)真的,如果你不搬到楼下去住,我们会不断地吵嘴的。这真可怕呀。 库利根上。 库利根:玛莎呢?现在可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据说火正往下灭着呢。(伸懒腰)只烧了一溜儿房子,可是刚一起火的时候。因为有风,所以叫人觉得像全城都着了似的。(坐下)我累极了。奥里雅,我的亲爱的……我时常想,如果不是玛莎,我一定会跟你结婚的。你多么好啊……我可真累坏了。(倾听) 奥尔加:什么事? 库利根:医生好像成心似的,偏巧就在今天喝醉了,他醉得厉害。(站起来)要是我没弄错,这就是他来了……你听见了吗?是他,他来了……(笑)看他走路的那个样儿呀,真是的……我要藏起来。(走过去藏在衣橱后边,站在墙角)啊!这个光棍! 奥尔加:他两年没有喝酒了,可是现在忽然一下就喝醉了……(走开,走到屋子的后部,娜达莎随着她走过去) 契布蒂金上;他走得很稳,一点也不东倒西歪的,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站住,往四下看看,然后走到洗脸盆那里,洗起手来。 契布蒂金:(心情不快地)叫他们都下地狱去吧……他们都认为,我既然是个医生,就一定什么病都会治;可是啊,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我从前懂得的,现在全忘光了,一点也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奥尔加和娜达莎走出去,他没有看见。 叫他们都下地狱去吧。上星期三,我在札西坡治了一个女人……她死了,是因为我的错处,她才死的。不错……二十五年以前,我确是懂得些医道,可是现在呀,我全都忘光了,一点也不记得了。很可能我甚至就不是一个人,只是在这里假装着有胳膊、有腿、有脑袋;很可能我完全并不存在,也许只是我在这儿幻想着自己是在走、在吃、在睡。(哭)啊,不存在可多好啊!(止住了哭泣,心情不快地)没关系!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前天,在俱乐部,大家谈话的时候谈到了莎士比亚,谈到了伏尔泰……他们的著作我什么也没有读过,从来也没有读过,可是我做出了读过的神气。别人呢,也和我一样。多么庸俗啊!多么卑鄙呀!于是我就想起了星期三治死的那个女人来了……接着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觉得我自己的灵魂里有一种虚伪的、丑恶的、可憎的东西……我就跑了出来,就喝起酒来了…… 伊里娜、威尔什宁和屠森巴赫上;屠森巴赫穿着一身最时式的新便服。 伊里娜:我们坐在这儿吧。这儿不会有人来。 威尔什宁:要不是有这些士兵,全城恐怕早已经烧光了。这些勇敢的男儿啊!(高兴得搓手)个个都是心地高贵的!多么勇敢的小伙子,真没有见过啊! 库利根:(走到他们面前)什么时候了,先生们? 屠森巴赫:过了三点了。天快要亮了。 伊里娜:大家都还在餐厅里坐着呢。没有一个人想回去。你们的那个索列尼,也坐在那儿呢……(向契布蒂金)大夫,你最好上床睡去吧。 契布蒂金:不要紧……谢谢你!(梳他的下髯) 库利根:(笑着)伊凡·罗曼诺维奇可真醉得厉害呀!(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好哇!古人常说:In vino veritas 。 屠森巴赫:大家都要求我组织一次救济灾民的音乐演奏会。 伊里娜:得啦!会有谁参加呢?…… 屠森巴赫:只要我们想组织,这就不难。我觉得玛丽雅·谢尔盖耶夫娜的钢琴弹得好极了。 库利根:好极了,真的! 伊里娜:她有点忘了。她有三年没有弹了……也许都有四年了。 屠森巴赫:这个城里,没有一个人懂得音乐,绝对没有一个人。不过我呢,我懂得,所以我凭我的荣誉向你们保证,玛丽雅·谢尔盖耶夫娜确是弹得好极了,也许甚至可以说是有天才。 库利根:你说得对,男爵。我很爱她——玛莎。她非常好。 屠森巴赫:弹得这么好,而同时又明知道没有人能懂啊,咳! 库利根:(叹气)可不是!……不过她参加一个演奏会去弹琴,那合适吗? 停顿。 这我自己可一点也不知道,先生们。这也许是合适的。不可否认的,我们的校长是一个高尚的人,实在是一个很高尚的人,有很丰富的知识,而且有非常好的见解……自然,这件事和他并没有关系,然而,如果你们愿意,究竟我还是去跟他提一半句的好。 契布蒂金摘下那个磁挂钟来,仔细地玩赏。 威尔什宁:我在火场弄得全身都脏了;看我像什么样了? 停顿。 我昨天偶然听说,我们这一旅要调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去。有人说是到波兰,又有人说是到赤塔。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屠森巴赫:我也听见这么说。好哇!到那个时候,这城里可真要整个都空了。 伊里娜:连我们也都走了。 契布蒂金:(失手把挂钟掉在地下,摔得粉碎)粉碎了! 停顿。每个人都是愁苦的脸色,全体心情紊乱。 库利根:(拾着碎片)打碎这么一件珍贵的东西,看看你哟,伊凡·罗曼诺维奇,伊凡·罗曼诺维奇!我要给你的操行打个零分! 伊里娜:这是妈妈留下的钟。 契布蒂金:也许……如果是妈妈的呢,那么,就是妈妈的了。也许我并没有把它打碎,只是以为把它打碎了呢?也许我们以为我们存在,可是实际上我们并不存在呢?我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走到门口)你们瞪着眼看我做什么?你们都是瞎子!娜达莎和普罗托波波夫有了一点小小的关系,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你们坐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娜达莎却和普罗托波波夫有了一点小小的关系。(唱)“好不好请你接受这个幽会的日期?……”(下) 威尔什宁:是的……(笑)真是啊,这一切都够多么奇怪呀! 停顿。 我一听见火警,就连忙往家里跑。我跑到跟前,看见我的房子倒是还立着,平安无恙,脱离了危险。可是,我的两个小女儿,只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台阶上;她们的母亲不知哪儿去了;人们四下里慌乱着,马和狗到处乱跑;我的孩子们,满脸是惊慌、恐怖、求救的神色,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是好了;我看见她们这样的脸色,心里十分难受。我的上帝呀,我心里说,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在她们未来的漫长岁月里,还得要经受多少磨难啊!我拉住她们的手,领着她们就跑,一路上脑子里都缠着这么一个思想:她们将来在这世上还得要经受多少磨难啊! 火警的钟声。停顿。 我到了这里,才发现她们的母亲在你们这儿了,又是哭号,又是发脾气。 玛莎:挟着枕头进来,坐在长沙发上。 我的孩子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台阶上,和满街都叫火光照得通红的情景,再加上整个这种地狱似的声音,叫我觉得,这就跟多少年以前,敌人突然袭击我们那种掳掠烧杀的情形一样……然而,其实呢,现在的情形,比起过去的情形,又有多大的不同呀!等再过些时候,假定说是再过两三百年吧,人们又会带着同样的惊愕和同样的嘲笑来谈我们现在这种生活方式了。今天的一切,将来都会显得是畸形的,拙笨的,累赘的,奇怪的。啊!将来的生活会多么好哇——多么好的生活啊!(笑)原谅我吧,我又在这儿大发空论了!你们准许我接着说下去吧,亲爱的朋友们?我今天非常想要高谈阔论,我的兴致很浓。 停顿。 现在,整个社会都像在睡着觉似的。所以刚才我才说,将来的生活会多好啊!只请你们设想一下吧……像你们这样的人,目前这城里只有三个,但是,在未来的一代又一代里,就会多起来,他们的数目会越来越多,总会有一天,一切都会按照你们的愿望,改变样子的;后世的人们,会按照你们的方式生活的,可是,再往后,连你们的方式也都会陈腐了——将来又会生出比你们更高明的人的……(笑)我今天的心情很不平常。我过度地渴望着要生活……(唱)“爱情驾驭着一切,无论是青年还是老年;狂热的爆发,能叫人的身心佳健……”(笑) 玛莎:隆——咚——咚! 威尔什宁:咚——咚! 玛莎:啦——嗒——嗒? 威尔什宁:啦——嗒——嗒!(笑) 费多季克上。 费多季克:(跳着舞)烧光了!烧光了!烧得我一丝不剩了。 大家笑。 伊里娜:还拿这个开玩笑呢,真古怪。真是都烧光了吗? 费多季克:(笑着)一丝不剩。什么也没给留下。我的吉他也烧了,我的照相机也烧了,还有我所有的信……就连我打算送给你的那个笔记本,连它也给烧了。 索列尼上。 伊里娜:不行,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请走吧。这儿你不能进来。 索列尼:为什么男爵能进来,而我就不能呢? 威尔什宁:我们都得走了,说真的。火怎么样了? 索列尼:据说灭下去了。确确实实,我觉得这很奇怪,为什么这儿男爵能进来,而我就不能呢?(掏出一瓶香水来,往自己身上洒) 威尔什宁:隆——咚——咚! 玛莎:隆——咚! 威尔什宁:(笑,向索列尼)咱们到饭厅里去呢。 索列尼:这很好哇,等我把这个记下来。“我本可以把我的寓言和它的教训再讲得长一些,可是我不讲了:我怕招恼了那些愚人。”……(看着屠森巴赫)嘘,嘘,嘘……(随着威尔什宁和费多季克下) 伊里娜:瞧这个索列尼,他把这间屋子熏得满是烟味……(惊讶地)男爵睡着了!男爵!男爵! 屠森巴赫:(醒来)我累了,只是……到砖窑去……这我可不是说梦话,我马上就要到砖窑上去工作了,这是个事实……这差不多是决定的了。(向伊里娜,温柔地)你多么苍白,多么可爱,多么醉人啊……我觉得你这种苍白的脸色,就像一道光明,冲散了黑暗……你忧郁,你不满意这个生活……啊!那就跟我一块儿去吧,我们一块儿工作去吧! 玛莎:尼古拉·里沃维奇,出去! 屠森巴赫:(笑着)你在这儿了?我完全没有看见……(吻伊里娜的手)再见,我走了……看着你,我就回想起很久以前,你过命名日那天的情景来了。那天,你谈着工作的愉快的时候,是多么勇敢,多么快乐呀……那时候我也就隐约地看见了一种多么幸福的生活呀!可是那种生活又在哪儿了呢?(吻她的手)你眼里流泪了。上床睡去吧,天已经亮了……黎明了……我真恨不得你准许我为你牺牲我自己的性命啊! 玛莎:尼古拉·里沃维奇,走!不行,这真是…… 屠森巴赫:我这就走……(下) 玛莎:(躺下去)你睡着了吗,费多尔? 库利根:嗯? 玛莎:你顶好回家去。 库利根:我的亲爱的玛莎,我的亲爱的好玛莎!…… 伊里娜:她累了。让她歇一歇吧,费佳。 库利根:我立刻就回去……我的亲爱的好太太,我的美丽的……我爱你,我的无双的…… 玛莎:(生着气)Amo, amas, amat;amamus, amatis, amant. 库利根:(笑了)可别说,她真是可爱得惊人啊。我总觉得我是昨天才结婚的,可是事实上已经七年了。这确是真话!可别说,你确确实实是一个惊人的女人。我满足了,我满足了啊! 玛莎:你烦死我了,你烦死我了,你烦死我了……(站起来,又坐下去)我有一桩心事,总也摆脱不掉……简直叫我烦恼极了。就像一颗螺丝钉似的,紧拧在我的心里,我可非把它说出来不行了。我要说的是关于安德烈的事……他把这所房子抵押给银行了,他的太太把所有的钱也都给拿过去了。可是这所房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呀。这是我们四个人的!他如果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就应该懂得这个。 库利根:何苦呢,玛莎!你又没有什么需要……安德留沙负了一身的债,所以,就由他去好了。 玛莎:无论如何,这是叫人心里烦恼的。(又躺下去) 库利根:我们什么也不缺少。我工作,我教中学,另外还给私人补课……我是一个正派人。就像俗话常说的,朴实……Omnia mea mecum porto 。 玛莎:我什么也不需要,不过我恼的是这种不公平。 停顿。 走,费多尔。 库利根:(吻她)你累了,稍稍休息半个钟头吧,我到那边坐会儿去,我等着你……睡吧……(走着)我满足了,我满足了,我满足了。(下) 伊里娜:是真的,安德烈自从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变得浑身都庸俗了;人也憔悴了,也老下来了!还说他想当教授呢,可是,结果呢,昨天一当了自治会议的委员,他不是已经觉得了不起了吗?哼,地方自治会议的委员,普罗托波波夫当主席的自治会议……全城到处都在讥讽着这件事,都在取笑着这件事了,可是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哪……就说现在吧,什么人都跑去救火,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什么也没上心里去。他成天拉小提琴。(神经紧张地)这真可怕,啊,这真可怕,可怕!(哭泣)这我可再也受不下去了,我再也不行了!……不行,不行了!……奥尔加上,站在桌旁整理东西。 (大声抽泣)赶我出去吧,赶我出去吧,我再也受不下去了! 奥尔加:(吃惊)你这是什么事呀,我可怜的、亲爱的! 伊里娜:(抽泣着)都到哪儿去啦?过去的一切都跑到哪儿去啦?什么都没有了。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把一切全忘了,全忘了……我满脑子都混乱了……我连意大利文管窗子……或者天花板叫什么都忘了……我把什么都忘了,我一天比一天忘得多,可是生命一去就永远也不回头啊。莫斯科,我们是永远、永远也去不成了……我看得很清楚,我们是去不成了…… 奥尔加:伊里娜,亲爱的,亲爱的…… 伊里娜:(抑制着自己)啊!我够多么不幸啊……我不能工作,我也不愿意再去工作了。我够了,够了!我当过电报生,现在我在市政厅工作,我讨厌,我瞧不起他们叫我所做的那些工作……我快二十四岁了。自从我工作了这些年,我的脑子就空了,人就瘦了,丑了,老了,可是得到了什么报偿呢?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啊。然而光阴一年一年地消逝着,我觉得自己是在脱离了这样美丽的真实生活;脱离得越来越远,将来还不知道要陷到多么深的深渊里去呢。我已经处在绝望之境了,而我却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为什么还不自杀…… 奥尔加:不要哭了,我的孩子,不要哭了……你哭得我难受。 伊里娜:我不哭了,不啦……完啦……你看,我不是不哭了吗?得啦……够了! 奥尔加:我的亲爱的,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就嫁给男爵吧!我是你的姐姐,也当作一个好朋友,所以才这样跟你说。 伊里娜极低的声音在哭泣。 你尊重他,你把他看得很高……他不漂亮,这是实情,然而他的本质是正直的,纯洁的……一个人结婚,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尽到自己的责任,对不对?……无论情形怎样,我都是这种意见,所以我自己就不会为爱情去结婚。如果有人向我求婚,只要他是一个善良的男人,我就会答应他……我甚至可以嫁给一个老头子…… 伊里娜:我一直都在希望我们能搬到莫斯科去,希望在那儿能找到一个我所梦想着的、我所爱的人……不幸这都是妄想啊,也无非是妄想啊…… 奥尔加:(突然抱住她的妹妹)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妹妹,这我很了解。当尼古拉·里沃维奇脱离了军伍生涯,穿上便服到我们家来的时候,他那个样子,丑得确实叫我都哭了……他问我:“你为什么哭呀?”我可怎么能告诉他呢!但是,如果上帝的意思是要他娶你,那我还是会快活的。那是另外一回事,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娜达莎手里端着一支蜡烛,从右门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横穿过舞台,由左门下。 玛莎:(坐起来)看她到处这么转来转去的,叫人还以为城里这把火是她给放的呢。 奥尔加:玛莎,你真不懂事。全家就是你最不懂事。我请你原谅我的话。 停顿。 玛莎:亲爱的好姊姊、好妹妹,我很想向你们做一次忏悔。我的心里苦极了。我要把心里的事情,只向你们坦白出来,不再对任何人去说……我要立刻就告诉你们。(很低的声音)这是我的秘密,但是应该叫你们什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能不说了…… 停顿。 我爱,我爱……我爱这个人……你们刚刚还看见他呢……好啦,我很可以明说出来吧。我爱威尔什宁…… 奥尔加:(走到她的屏风背后去)不要说下去了。无论怎么样,我都不听。 玛莎:有什么办法呢?最初我觉得他古怪……后来我觉着他可怜……再后来我就爱上他了……我爱上了他,连他的声音,他所说的话,他的不幸和他的两个小女孩子,我都…… 奥尔加:(在屏风背后)你的话反正我不听。你想说什么糊涂话,尽管随便说好了,没有关系,反正我不听。 玛莎:啊,奥里雅,你真糊涂啊!我爱他——这当然是我命中注定了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啊……而且,他也爱我……这一切真可怕,对吧?这样不好是不是?(握住伊里娜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啊!我的亲爱的……我们可又怎么活下去呢?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们读一本小说的时候,觉得什么都不算新鲜,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可是,临到我们自己恋爱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无论谁也什么都不懂了,而且各人都得照着各人的情形,自己去做决定了……我的亲爱的好姊姊,好妹妹呀……我已经向你们坦白了,现在我就什么也不再说了……现在我就要像果戈理的狂人那样……沉默……沉默了…… 安德烈上,费拉彭特随上。 安德烈:(生着气)你要干什么?我真不明白。 费拉彭特:(站在半开着的门口,不耐烦地)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我早已跟你说过有十遍了。 安德烈:首先,不要叫我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要叫我尊贵的大人! 费拉彭特:尊贵的大人,消防队求你准许他们穿过你的花园,到河边去打水。不然的话,他们就得绕道儿,绕了又绕的,那可太苦啦。 安德烈:好吧。告诉他们说我答应。 费拉彭特下。 真把我烦死了,这些人!奥尔加呢? 奥尔加从屏风背后走出来。 我是来跟你要你衣橱上那把钥匙的,我把自己那把丢了。我记得你的钥匙也是这么小的。 奥尔加一声不响地把钥匙递给他。伊里娜走到她的屏风背后去。停顿。 多么大的火啊!现在小下去了。费拉彭特这个魔鬼,他把我可真气坏了,所以我才说了句糊涂话……尊贵的大人…… 停顿。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奥里雅?停顿。 你顶好不要再这么愚蠢胡闹,不要再这么无缘无故地生闷气吧!……你在这儿了,玛莎,伊里娜也在这儿,这好极啦。咱们就一下子把话都彻底解释解释清楚吧。你们为什么反对我,为什么,你们说说? 奥尔加:算了吧,安德留沙。咱们明天再解释吧。(激动地)多么痛苦的一夜呀! 安德烈:(心情极其紊乱地)你不要着急。我是十分冷静地问你们的:你们为什么反对我?直说吧。 威尔什宁的声音:“隆——咚——咚!” 玛莎:(站起来,高声地)啦——嗒——嗒!(向奥尔加)再见了,奥里雅,你镇静一些……(走到屏风背后,吻伊里娜)好好地睡吧……再见了,安德烈。走吧,她们都要累死了……明天你再来解释吧。(下) 奥尔加:这话对,安德留沙,话我们留到明天再说吧……(走到她的屏风背后)我们得睡觉了。 安德烈:等一会儿……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第一,你们恨我的太太,娜达莎,这我早已经从我结婚的当天就看出来了。娜达莎是一个出色的女人,是一个规矩女人,生性爽直、高贵——这就是我的意见!我爱我的太太,我也尊重她,你们明白吗?我尊重她,所以我要求别人也尊重她。我再说一遍,娜达莎是一个生性规矩、高贵的女人,所以,你们一切的不满意,都不过是——原谅我坦白地说吧——是你们的一些怪癖罢了……老处女绝不喜欢、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们的嫂子的——这是一个规律。 停顿。 第二,你们生气的,是因为我没有当教授,没有去专门研究学术。但是我在地方自治会议里工作啦,我是一个委员,我认为,我这个职务的神圣和伟大,一点也不下于去做学问。我是地方自治会议的一个委员,我很引为自豪,如果你们愿意知道的话…… 停顿。 第三……我还得把这件事跟你们说说……我没有征求你们的同意,就把这所房子抵押了……我做错了,这我承认,我请求你们原谅。这一步,也是我的债务……三万五千卢布……把我逼的……我打老早就不赌了,早已经把纸牌戒了,不过我要说出来给自己作辩护的是,你们是没出嫁的姑娘,你们有抚恤金……而我呢,我就可以说是……没有进项…… 停顿。 库利根:(把门开了一道缝)玛莎不在这儿呀?(吃惊)她到哪儿去啦?这可奇怪了……(下) 安德烈:你们都不听我说话是不是?娜达莎是一个出色的、规矩的女人。(一声不响地,跨着大步子在台上走来走去,随后又站住)我结婚的时候,认为我们会幸福的,彼此都会幸福的……但是,啊!我的上帝!(哭)我的亲爱的妹妹们呀,我的亲爱的好妹妹们,不要相信我这些话吧,不要相信我这些话……(下) 库利根:(又把门开了一道缝,不安地)玛莎到哪儿去啦?玛莎不在这儿吗?真奇怪呀!(下) 火警的钟响。舞台上没有一个人。 伊里娜:(在屏风背后)奥里雅!是谁在敲楼板? 奥尔加:是医生,伊凡·罗曼诺维奇。他喝醉了。 停顿。 伊里娜:多么烦恼的一夜呀! 停顿。 奥尔加!(从屏风背后探出头来看)你听说了吗?炮兵旅要调走了;他们要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 奥尔加:这不过是传言。 伊里娜:到那个时候,我们可要孤单了……奥尔加! 奥尔加:唔? 伊里娜:我的亲爱的,我的亲爱的好奥尔加,我尊重男爵,我佩服他,他是一个出色的男人……我愿意嫁给他……我同意,只是我们得到莫斯科去!我请求你,我们去吧!世界上再没有比莫斯科更好的了!我们去吧,奥里雅!我们去吧! ——幕落 第四幕 普洛佐罗夫家的破旧花园。一条长长的园径,两旁栽着枞树,路的尽头,遥遥望见一条河流。河的彼岸,是一片森林。台右,是房子的凉台;那里的桌子上,放着些酒瓶子和酒杯;看得出有人刚刚喝过香槟酒。正是中午十二点。随时有过路的人们从街上穿过花园,走到河边去;五个兵士迅速地走过去。契布蒂金坐在一张花园的安乐椅上,在等着人来叫他;他的整个心情都是平静的,一直到闭幕,都是这样;他戴着一顶军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伊里娜和脖子上挂着一个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两撇胡子也剃光了的库利根,还有屠森巴赫,都站在凉台上,正和走下台阶的费多季克和洛迭告别。这两个军官都是行军的装束。 屠森巴赫:(吻着费多季克)你是一个正直的朋友,我们在一起相处得真好。(吻洛迭)再告别一次吧……再见了,我的亲爱的朋友…… 伊里娜:再见了! 费多季克:再见?不,得说是永别了,我们永远也见不着了。 库利根:谁说得定呢!(擦擦眼睛,微笑)看我这儿都哭了。 伊里娜:我们总有一天会见得着的。 费多季克:十年也许是十五年以后吗?可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恐怕谁都不大认识谁了,见了面也只是冷冷地问候一声罢了……(要照相)不要动……最后一次,再拍一张…… 洛迭:(拥抱屠森巴赫)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吻伊里娜的手)谢谢了,谢谢你的一切! 费多季克:(烦恼地)等一等啊,我说! 屠森巴赫:如果上帝有意,我们准会再见得着的。给我们写信吧,嗯?一定要给我们写信。 洛迭:(把花园四处看了一遍)再见了,美丽的树木啊!(喊)喂!喂! 停顿。 再见了,回声! 库利根:谁说得定呢,也许你会在波兰结了婚……你的波兰太太会紧抱着你,跟你说考恰尼。(笑) 费多季克:(看看自己的表)只有不到一个钟头了。我们连里,只有索列尼一个人坐巡逻艇;我们其余的人,都跟着大队走。今天开走三个连,明天再走三个,随后这城里可就是一片冷清寂静了。 屠森巴赫:也就要沉闷得怕人了。 洛迭:玛丽雅·谢尔盖耶夫娜呢,她到哪儿去啦? 库利根:玛莎在花园里。 费多季克我们得跟她说声再见啊。 洛迭:再见了,我们走吧,不然我可要哭起来了。(迅速地拥抱屠森巴赫和库利根,吻伊里娜的手)我们在这里住得非常快乐…… 费多季克:(向库利根)拿去作为我的纪念……这本带铅笔的笔记本……我们就从这里到河边去吧…… 他们留恋地环视着四周,走远。 洛迭:(喊)喂!喂! 库利根:(喊)再见了! 洛迭:和费多季克在背景处遇见了玛莎,向她告别;她跟着他们走去。 伊里娜:他们走了……(坐在凉台最下一级的台阶上) 契布蒂金:大家都忘记跟我说声再见了。 伊里娜:刚才你的心思跑到哪儿去了呢? 契布蒂金: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想到。活该了!反正我们马上就又见着了。我明天出发。是呀……我也只能再多待这么短短的一天了。再过一年,人家就要叫我退休了,那时候,我会回到这里,在你们附近这里度我的余年……离现在只有短短的一年,我就能领养老金了……(往口袋里放进一张报纸去,另外又掏出一张来)我回到你们身边以后,我会彻头彻尾地改变我的生活……我会变成那么沉静……可爱、有礼貌…… 伊里娜:是啊,你真是应当改变改变你的生活了,亲爱的朋友。真的,你真应当试试…… 契布蒂金:是呀。这我也感觉出来了。(低唱)“告诉我们,那你会做什么?说说,你会扮演个废物吗?” 库利根:你是改不过来的,伊凡·罗曼诺维奇!改不过来的! 契布蒂金:你教着我改呀,那我也许就改得过来了。 伊里娜:费多尔把胡子都剃掉了。我真不敢看! 库利根:为什么? 契布蒂金:我真恨不得把你现在这个样子说一说,可是我说不上来。 库里根 得了吧!这是一种风气,一种modus vivendi 。我们的校长把胡子剃掉了,我一做了学监,也就把胡子剃了。谁都觉得不顺眼,可是我一点也无所谓。我很满意。有没有胡子,我都一样满意。(坐下) 安德烈在背景的最远处,推着一辆摇篮车,里边睡着婴儿。 伊里娜:伊凡·罗曼诺维奇,我的亲爱的,我的好朋友,我心里不安得可怕。你昨天在大马路上,是不是?告诉告诉我,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契布蒂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一点也没有什么事呀。一些小事。(看他的报纸)没什么关系! 库利根:传言说是索列尼和男爵昨天在马路上碰见了,就在剧场旁边…… 屠森巴赫:算了吧!真是的……(做了一个手势,走进房子) 库利根:就在剧场旁边……索列尼大概是攻击了男爵,男爵呢,叫他给逼急了,大概是向他说了几句冒犯的话…… 契布蒂金:我不知道。这全是胡说的。 库利根:神学校有一个教员,在学生的一篇作文底下,批上“胡说”两个字,小学生看了半天没看懂,以为是个拉丁字呢,就把它读成了“腰子”……(笑)那真可笑得厉害……据人说,索列尼爱上了伊里娜,所以就恨男爵……这是很自然的。伊里娜是一个动人的姑娘。她甚至有点像玛莎,也那样爱幻想。只是,你呢,伊里娜,你的性格比她温柔。不过,玛莎的性格也很好。我爱她——玛莎。 从花园的深处,后台,传来呼唤声:“唔——唔!喂——喂!” 伊里娜:(战栗着)今天什么事情都叫我觉得害怕。 停顿。 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我的行李吃过午饭就要运走了。明天我和男爵结婚,而且一到明天我们就搬到砖窑去;后天我就已经到了学校里了,我们要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了。上帝会来帮助我吗?我一考上了小学教员的时候,我都快乐得、感动得哭起来了…… 停顿。 大车一会儿就来拉我的行李来了…… 库利根:这当然很好,只是,究竟还是不大严肃。这都不过是些空想,再说呢,也一点都不严肃。话虽如此,我还是至诚地祝你成功。 契布蒂金:(伤感地)啊!我的美丽的、可爱的、亲爱的伊里娜……你把我远远地超过去了,不可能追得上你了。像我这样的一只老候鸟,是再也飞不动的了,我落在后边了。飞吧,我的亲爱的,远远地飞吧,幸福吧!费多尔·伊里奇,你把胡子剃错了。 停顿。 库利根:就不要再提这个了!(叹气)等今天军队一走,生活就要又和从前一样了。无论别人怎么说,反正玛莎是一个出色的、端正的女人,我很爱她,我感谢上帝……人们的命运是各有不同的……间接税局里有那么一个叫作科兹列夫的,从前跟我同学;上到五年级。就叫中学给开除了,因为他永远不懂得ut consecutivum 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穷极了,又有病。我每次遇见他,总是对他说,“你好吧,ut consecutivum。”他回答说:“不就是这个样子吗,ut consecutivum。”……说着就咳嗽起来……我呢,正和他相反,我一直都是走运的,我幸福,我甚至得到了圣·斯坦尼斯拉夫二级勋章,而我现在又轮到教别人这个ut consecutivum了。自然,我聪明,比许多人都聪明些,但是,幸福并不打这上头来。 房子里,钢琴弹着《一个处女的祈祷》。 伊里娜:明天晚上,我就再也听不见这曲《一个处女的祈祷》了,我再也看不见普罗托波波夫了…… 停顿。 普罗托波波夫现在正坐在客厅里。他今天又来了…… 库利根:女校长还没有来吗? 伊里娜:没有。派人找她去了。你们可真不知道,自从奥里雅不住在家里,我一个人过得多么苦啊……现在她当了校长了,住在中学里,成天到晚地忙着,而我孤单单的一个人,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真烦闷,连住的这间屋子都觉得讨厌啊……所以,我就这样下了决心:既然我不能到莫斯科去,那也就算了。那是命里注定的,有什么办法呢?……谁都一点也违抗不了上帝的意思,那是真的。尼古拉·里沃维奇向我求婚……得啦,我考虑了一下,就决定啦……他是一个好人,他好得甚至令人惊奇……这样一来,突然间,我就觉得我的心像长了翅膀似的,快活极了,轻松极了。我又渴望着去工作,去工作了……只是,昨天,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情,那就像一种秘密似的悬在我的头顶上。 契布蒂金:那是胡说的。 娜达莎:(向窗外)女校长来了! 库利根:女校长到了。我们进去吧。 他和伊里娜走进房子。 契布蒂金:(看他的报纸,低唱着)“那你会做什么?你会扮演个废物吗?……” 玛莎:走近;背景处,安德烈推着摇篮车散步。 玛莎:看他坐得真怪稳当的…… 契布蒂金:底下又怎么样呢? 玛莎:坐下去吧,不怎么样…… 停顿。 你爱过我的母亲吗? 契布蒂金:爱得很。 玛莎:她也爱你吗? 契布蒂金:(沉默了一会)这我不记得了。 玛莎:我的那口子来了吗?我们的女厨子玛尔法,从前总是这样叫她的那位警察。我的那口子来了吗? 契布蒂金:还没有呢。 玛莎:一个人要是好容易一点一滴地、断断续续地得到一些幸福,可是接着又失掉了,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那他会渐渐地粗野起来,恶劣起来的……(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边都沸腾起来了……(望着推着摇篮车的安德烈)这不是我们的哥哥安德烈……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这就像费了千万只胳膊的力量,用了多少的劳动,花费了多少的金钱,才举起一口大钟来,可是它忽然又掉下去,摔碎了。就像这样,忽然间。安德烈就真正是这种情形啊…… 安德烈:家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安静呢?乱糟糟成什么样子啦! 契布蒂金:快了。(看看自己的表)我这是一个老式的表,带打钟点的……(把表上上弦,表响)第一,第二,和第五连准一点出发。 停顿。 我呢,明天走。 安德烈:再也不回来了? 契布蒂金:我不知道。我也许一年以后再来。不过,那谁知道呢?……无论怎么样吧,反正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远远地,街上传来竖琴和小提琴的声音。 安德烈:这座城要空了。就要像待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头似的了。 停顿。 昨天在剧场旁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呀?个个都在谈着它,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 契布蒂金:一点什么也没有。一些胡闹的事。索列尼攻击了男爵,男爵发了火,侮辱了他,结果就引得索列尼不得不提出决斗。(看看他的表)到时候了,我想……是十二点半,在皇家森林里,你们看,就是从这儿看得见的那座树林子,河那边儿……砰——砰!(笑)索列尼自以为是个莱蒙托夫,他还写诗呢。不开玩笑,这是他第三次决斗了。 玛莎:谁的第三次? 契布蒂金:索列尼。 玛莎:男爵呢? 契布蒂金:男爵的什么? 停顿。 玛莎:我的心思全乱了……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这样做。他会打伤男爵,甚至杀死他的。 契布蒂金:男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世界上多一个男爵少一个男爵,又有什么关系呢!由他们去吧!没什么关系。花园外边,有人喊着:“唔——唔!喂——喂!” 你先等一等。这是斯克沃尔佐夫,决斗的证人喊的。他坐上小船了。 停顿。 安德烈:我认为,决斗的人,或者去看决斗的人,即或是以医生的资格去看,都简直是不道德。 契布蒂金:那只是你觉得罢了……我们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存在,我们只是幻想着是存在的罢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玛莎:大家就都这样整天的谈哪,谈……(走)像这种气候,像马上就要下的这种大雨,都还不够,还得整天听这些谈话……(停住了脚步)我不进屋子去,我受不了……威尔什宁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顺着园径走下去)候鸟已经向南飞了……(抬头看)不管你们是天鹅,还是家鹅……亲爱的鸟啊……幸福的鸟啊……(走下) 安德烈:我们家里就要空了。军官们都要走了,你也要走了;妹妹就要结婚了,家里可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契布蒂金:还有你的太太呢? 安德烈:太太,不过是太太罢了。要说呢,她可也直爽、正派、善良,但是,所有她这些优点先不提,却有一点东西,竟使她降落到了浅薄、盲目、粗野的禽兽之列。无论如何,她不是一个人。我跟你这么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能打开心来说话的人。我爱娜达莎,这是实情,然而我有时却觉得她庸俗得可怕。一到那个时候,我就糊涂了,就绝对再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爱她到这种地步,至少为什么我曾经爱过她…… 契布蒂金:(站起来)我明天就走了,亲爱的朋友,也许我们永远也再见不着了,所以嘛,我想给你出一个主意:戴上你的帽子,拿起你的手杖,远走高飞,走,直奔前程,毫不回头。走得越远越好。 停顿。 不过随便你怎么做吧!都没有什么关系!…… 索列尼和两个军官,从背景处经过;他看见了契布蒂金,又转身向他走来;那两个军官继续走过去。 索列尼:十二点半,医生!时候可到了。(向安德烈问候) 契布蒂金:马上就去。你们都真烦死人。(向安德烈)安德留沙,如果有什么人找我,就说我马上回来……(叹息)哎——呀——呀! 索列尼:“他还没有来得及‘哎哟’一声呢,熊已经扑到他身上来了。”(和医生并肩走着)你叹息什么,老头子? 契布蒂金:哼! 索列尼:身体怎么样? 契布蒂金:(生气的口气)像头牛那么结实。 索列尼:老头子心思担得不对劲儿。我也不想过分,我只要把他像只山鸡似的打倒,就完了。(从口袋掏出他那瓶香水来,往两只手上洒)我今天在手上洒了整整有一瓶子,可是它们还总是有味儿,有死人味儿。 停顿。 啊!对了……你记得这几句诗吗?“于是他,这个倔强的人,奔向了暴风雨,就好像他能在暴风雨里找到宁静一般……” 契布蒂金:是呀……“他还没有来得及‘哎哟’一声呢,熊已经扑到他身上来了。”(下,索列尼跟着下) 呼喊声:“喂!唔——唔!”安德烈和费拉彭特上。 费拉彭特:这是请你签字的几件公事…… 安德烈:(烦躁地)叫我清静一会吧!不要打扰我吧!我求你!(推着摇篮车走开) 费拉彭特:公事嘛,当然是得签字的喽!(走到背景处) 伊里娜和戴着一顶草帽的屠森巴赫上;库利根喊着“喂,玛莎,喂!”横穿过舞台去。 屠森巴赫:我想,听见军队开走反倒开心的,全城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伊里娜:这是很自然的。 停顿。 我们这座城现在可要空了。 屠森巴赫:亲爱的,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伊里娜:你要到哪儿去? 屠森巴赫:我得到城里去一趟,另外呢……我还得跟伙伴们告告别。 伊里娜:这不是真话……尼古拉,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的走神儿?停顿。 昨天在剧场旁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屠森巴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一个钟点以后,等我回来,我们就又见面了。(吻她的两手)我的又美丽又温柔的伊里娜……(直看着她的脸)我已经爱了你五年了,然而我从来没有觉得是司空见惯了的,反而越来越觉得你美丽。多么美丽、多么迷人的头发呀!多么美的眼睛啊!明天我就要把你带走了,我们就要去工作了,我们就要富足起来,我的梦想也就都要实现了。你将来会是幸福的。可惜的是一样,只有一样:你不爱我! 伊里娜:这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呀!我会做你的太太,我会对你忠实、温顺,只是没有爱,这我可有什么办法呢?(哭泣)我一辈子也没有爱过人!啊!我一直那么梦想着爱情,从老早我就日夜地梦想着它了,然而,我的心就像一架贵重的钢琴,把钥匙丢了似的,所以就要永远锁着了。 停顿。 我看你的神色很不安宁。 屠森巴赫:我整夜没有睡觉。我一辈子也没有经验过这样叫我害怕的事情,再没有像这把丢了的钥匙这么刺我的心,这样叫我睡不着觉的了……跟我说点什么话吧…… 停顿。 跟我说点什么话吧…… 伊里娜:说什么呢?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呢?什么呢? 屠森巴赫:随便什么。 伊里娜:算啦,算啦! 停顿。 屠森巴赫:往往有这种情形:在生活里,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一些无意识的琐碎事情,竟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起了重要的作用。尽管你照旧嘲笑它们,照旧认为那都是琐碎无聊的事情。然而,你同时却也照旧那么做,觉得自己没有力量能打住。啊!咱们不谈这个了吧。我快乐。就仿佛,这些松树,这些槭树和这些桦树,是我头一次才看见似的——它们都好像怀着好奇心在观察我,期待着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在瞪着眼看我。这些树木多么美丽啊,住在它们的荫凉下边,生活又真该是多么美丽呀! 呼喊声:“唔——唔!喂——喂!” 我得走了,时候到了……你看,这棵树,已经死了;可是它还和别的树一样在风里摇摆。所以我觉得,如果我要是死了,我还是会参加到生活中来的,无论是采取怎样的一个方式。再见了,我的亲爱的……(吻她的双手)你给我的那些证件,在我桌子上,压在日历底下呢。 伊里娜:我跟你一块儿去。 屠森巴赫:(吃惊)不行,不行!(急忙走开,走到园径里站住)伊里娜! 伊里娜:什么事? 屠森巴赫:(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今天还没有喝咖啡呢。去叫人给我预备一点吧。(急急忙忙下) 伊里娜站在那里,陷入沉思;随后,她走到背景处,坐在秋千上。安德烈推着摇篮车上,费拉彭特随着出现。 费拉彭特: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说到那些公事,可不是我的,那是政府的。又不是我编造出来的。 安德烈:哎呀,过去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呢?我从前的那种年轻、快活和聪明,我从前的那些形象完美的梦想和思想,和我从前那种照亮了现在和未来的希望,都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就变得厌倦、疲惫、没有兴趣、懒惰、漠不关心、无用、不幸……了呢?……我们这个城市,存在了有两百年了,里边住着十万居民,可是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人和其余的人有什么不同,无论在过去或者在现在,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圣徒,一个学者,一个画家,或者一个稍微不平凡一点的、能够引人羡慕或者想去效法的热望的人……这些人只懂得吃、喝、睡,然后,就是死……再生出来的人,照样也是吃、喝、睡,并且,为了不至于闷呆了,他们就用最卑鄙的诽谤、伏特加、纸牌、诉讼,来叫他们单调的生活变化一些花样;太太们欺骗丈夫,丈夫们自己撒谎,同时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这种恶劣的样子,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孩子们,于是,孩子们心里那一点点神圣的火花也就慢慢熄灭,他们渐渐变成了可怜的彼此相似的死尸,和他们的父母一模一样……(向费拉彭特,带着愤怒)你要干什么? 费拉彭特:什么?有公事请你签字。 安德烈:你真麻烦我呀! 费拉彭特:(把文件递给他)国库局的守卫刚才说……听说彼得堡今年冬天冷到了二百度。 安德烈:我觉得现在是可恨的,但是当我想到未来,又多么痛快啊!我心里就觉得那么轻松,那么自在。远处降临了一道光明,我看见自由了,我看见我和我的孩子们,将要从懒惰、克瓦斯、鹅肉加白菜、饭后的午睡、卑贱的寄生虫式的生活里解救出来了…… 费拉彭特:听说有两千个人冻死了。大家都吓坏了,他说这不知是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我不记得了。 安德烈:(充满了柔情)我的亲爱的妹妹们哪,我的可爱的好妹妹们哪!(含着泪)玛莎,我的妹妹! 娜达莎:(在窗口里边)外边是谁在这么大声说话?是你呀,安德留沙?你会把孩子吵醒的。Ii ne faut pas faire du bruit, la Sophie est dormée déjà.Vous êtes un ours.(生着气)你如果想说话,连孩子带车都交给别人好了。费拉彭特,从先生手里把车子接过去! 费拉彭特:好,夫人。(把车接过去) 安德烈:(狼狈地)我没有大声说话。 娜达莎:(在窗子里边,抚摸着她的孩子)宝贝!淘气的宝贝!小野孩子! 安德烈:(检查一下公文)好吧,等我看一下,该签字的我就签,然后你再把它们都送到市政厅去……(浏览着文件走进房子) 费拉彭特把摇篮车推向花园深处。 娜达莎:(在窗子里边)宝贝,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呀?我的乖乖,我的小乖乖!奥里雅姑姑呢?噢,她在那儿啦,奥里雅姑姑。跟姑姑说:“早安,奥里雅姑姑!” 两个流浪艺人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拉起小提琴,弹起竖琴;威尔什宁、奥尔加和安非萨由房子里走出来,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伊里娜向他们走过来。 奥尔加:我们的花园简直成了一个公共过道了;车辆,行人。大家都从我们这里过。老奶妈,给他们几个钱!…… 安非萨:(给他们钱)去吧,亲爱的人,上帝保佑你们吧! 艺人们鞠着躬下。 可怜的苦命人啊!有饭吃的,谁也绝不干这个呀。(向伊里娜)早安,伊里娜!(吻她)咳呀,咳呀,我的小亲女儿,我过得可真不错,真不错呀!我住在中学里,和奥里雅在一块儿——这是慈悲的上帝赐给我老年的恩惠呀!像我这么一个造罪的老婆子,什么时候过得这么舒服过呀?……那是一所大房子,我自己单住一间,单一张床。都是官家的。我每逢半夜醒来,啊!主啊!圣母啊!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了! 威尔什宁:(看看自己的表)我们得走了,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时候已经到了。 停顿。 我祝你们一切、一切顺利……玛丽雅·谢尔盖耶夫娜呢? 伊里娜:她在花园里……我去找她去。 威尔什宁:请费心吧。我忙着得走呢。 安非萨:我也去找找去。(喊)玛申卡,哦——喂! 和伊里娜走进花园的深处。 哦——喂!哦——喂! 威尔什宁:一切终归都得有个完结。现在我们分别的时刻也到了。(看看他的表)市政厅请了我们一顿午餐;大家一杯杯地干香槟酒,市长发表了一段演说;我尽管吃着听,可是我的心还在这儿,还在你们这儿……(把花园环视一下)我已经和你们待惯了。 奥尔加:我们还能再见吗? 威尔什宁:当然不会了。 停顿。 我的太太和两个女孩子,还要在这里住两个月;如果发生点什么事,或者她们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我请你…… 奥尔加:是的,是的,那当然。请放心好了。 停顿。 到了明天,城里就要连一个兵都没有了,一切都要变成回忆了;而我们,当然,也就要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了…… 停顿。 没有一样事情是遂我们愿望的。我不愿意当校长,可是我当上了。看起来莫斯科我是去不成了…… 威尔什宁:嗯……谢谢你的一切吧……如果我有什么招你不快的地方,请原谅我吧……我好说话,话说得太多,那也请原谅我——不要记恨我吧。 奥尔加:(擦眼泪)玛莎为什么这么半天还不来呀…… 威尔什宁:临分别了,我还能再跟你说些别的话吗?我们还有什么题目可以高谈阔论的呢?……(笑)生活是艰苦的啊。生活,对于我们中间的许多人,似乎都是昏暗的、绝望的;然而,我们应当认识,天边已经在发亮了,整个光明的日子,绝不会远了。(看看他的表)是时候了,我可该走了!从前,人类忙于战争,整个的生命里都填满了行军、侵袭和胜利……但是现在呢,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合时宜了,而所留下来的一个巨大的空位置,直到目前也还没有一样东西去填补;人类正在热情地寻求着这种东西,当然,人类终会把它找到的。啊!只希望赶快能找到啊! 停顿。 只希望爱劳动的加上教育,受教育的加上爱劳动啊,你明白吗?(看看他的表)我可真的该走了…… 奥尔加:她这不是来了。 玛莎:上。 威尔什宁: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奥尔加稍稍走远,好不妨碍他们谈话。 玛莎:(直看着他的脸)再见了……(很长的吻) 奥尔加:得了,算啦…… 玛莎:猛烈地抽泣。 威尔什宁:给我写信……不要忘记我!让我走吧!……没有时间了……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扶她过去,我得……走了……我已经迟到了……(非常感动,吻奥尔加的双手,然后又拥抱玛莎一次,匆忙走下) 奥尔加:打住吧,玛莎!够了,亲爱的,得了…… 库利根上。 库利根:(很窘)不要紧,让她哭吧——让她哭……我的好玛莎,我的亲爱的玛莎!……你是我的太太,无论遇到什么情形,我都是幸福的……我不抱怨,我一句也不责备你……这儿有奥尔加可以做我的证人……我们要重新去过我们过去那样的生活,我绝不提一个字,也绝不用一点暗示…… 玛莎:(压下自己的啜泣)“海岸上,生长着一棵橡树,绿叶丛丛……树上系着一条金链子,亮铮铮……”树上系着一条金链子……我疯了……海岸上……一棵橡树,绿叶丛丛…… 奥尔加:你镇静一下,玛莎……你镇静一下……给她一点水喝。 玛莎:我不哭了…… 库利根:她不哭了……她真好啊…… 远处隐约一声枪响。 玛莎:海岸上,生长着一棵橡树,绿叶丛丛,树上系着一条金链子……一只猫,绿叶丛丛……一棵橡树,绿叶丛丛……我给搞错了……(喝了一点水)我的生活是一个失败……我现在什么也不再需要了……我马上就会镇静下来的……这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总说“海岸上”呢?这几个字为什么总缠在我的心上呢?我的心都乱了。 伊里娜上。 奥尔加:你镇静一下,玛莎。好,这才是好孩子呢……我们到屋里去吧。 玛莎:(生气的口气)不,我不进去。(啜泣,但即刻又克制住了)我再也不进这座房子了,我再也不会进去了…… 伊里娜:咱们一块儿坐坐吧,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行。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知道…… 停顿。 库利根:昨天在五年级班上,我从一个孩子手里抄出这么一份胡子和下髯来……(把胡子和下髯戴上)我像一个德国教授……(笑)这些孩子们,他们可真有趣,不是吗? 玛莎:他真像你们那个德国人。 奥尔加:(笑着)是啊。 玛莎:哭泣。 伊里娜:玛莎,看看你! 库利根:很像…… 娜达莎上。 娜达莎:(向女仆)怎么?叫普罗托波波夫坐在那儿看着小索菲,叫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用车推着宝贝散步呀。孩子们的事可真麻烦!……(向伊里娜)伊里娜,你明天就要走了,多可惜呀!再跟我们多待一个星期吧。(一看见库利根,就喊了一声;库利根笑着把假胡子摘下来)哎呀,你呀,你把我可真吓坏了!(向伊里娜)我和你住得这么惯,你以为跟你分手我就不难受吗?我要叫人把你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让安德烈带着他的小提琴住进去,让他在那里一个劲儿地锯去吧!——我们把小索菲放在他的屋子里。这个孩子真招人疼,真好看!真可爱呀!今天,她睁着那么可爱的一对小眼睛看着我,叫了一声:“妈妈!” 库利根:一点不错,她真可爱。 娜达莎:这么说,到明天,家里可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叹一口气)我头一样先得叫人把这条小路两边的枞树砍掉,还有这一棵槭树……这棵树,一到晚上,难看极了……(向伊里娜)我的亲爱的,这条腰带对你可完全不相称……这种趣味可不高。你应当配一条浅一点的颜色。然后我要叫人到处种上花,到处种上花,好叫这儿将来全是花香。(严厉地)这把叉子为什么乱丢在长凳子上?(往房子里走着,向女仆)这把叉子为什么乱丢在长凳子上,我问你?(喊)你住嘴! 库利根:她发上脾气了! 后台,军乐队奏着进行曲;大家都倾听。 奥尔加:他们走了。 契布蒂金上。 玛莎:我们那些人,走了……那么,祝他们一路平安吧!(向她的丈夫)得回家了……我的帽子和披肩呢? 库利根:我给放进屋里去了……我马上去拿去。 奥尔加:是的,现在我们得各人回各人的家了。是时候了。 契布蒂金: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 奥尔加:什么事? 停顿。 什么事? 契布蒂金:没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样跟你说才好。(凑近她的耳边,耳语) 奥尔加:(大惊)不可能的事! 契布蒂金:真的……多么难办的事啊……我累了,也心烦,我不愿意再多说了……(恼怒的心情)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玛莎:出了什么事了! 奥尔加:(两手搂住伊里娜)今天是多么可怕的一天啊!……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才好,我的亲爱的…… 伊里娜:到底是什么事呀?赶快说,出了什么事了?我求求你了!(哭) 契布蒂金:男爵刚刚在决斗里被杀了。 伊里娜:(无声地哭泣)我早就疑心了,我早就疑心了…… 契布蒂金:(走到背景的最深处,坐在一张长凳子上)可把我累死了……(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张报纸来)让她哭去吧……(低唱)“告诉我们,那你会做什么?说说,你会扮演个废物吗?……”反正还不是一回事! 三姊妹站在那里,互相紧紧地靠着。 玛莎:啊!听听这个军乐呀!他们离开我们了,其中有一个人,是永别了,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今后只有自己单独去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应当活下去……我们应当活下去啊…… 伊里娜:(头伏在奥尔加的胸上)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到那个时候,人们会懂得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这些痛苦都是为了什么的。到那个时候,就不会再有神秘了。可是,现在呢,我们应当活下去……我们应当工作,只有去工作!明天,我要自己一个人走,我要到学校里去教书,我要把我的整个生命都贡献给也许有这种需要的人们。现在正是秋天;冬天很快就要到了,白雪会盖上一切的,而我也会不断地工作的…… 奥尔加:(拥抱着她的两个妹妹)多么愉快、活泼的音乐啊,叫人多么渴望着活下去呀!啊!我的上帝啊!时间会消逝的,我们会一去不返的,我们也会被后世遗忘的,连我们的面貌,我们的声音,都会被人遗忘的。甚至一共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后世也不会记得的。然而,我们现在的苦痛,一定会化为后代人们的愉快的;幸福与和平,会在大地上普遍建立起来的。后代的人们,会怀着感谢的心情来追念我们的,会给活在今天的我们祝福的。啊!我的亲爱的妹妹们,我们的生命还没有完结呢。我们要活下去!音乐多么高兴,多么愉怏呀!叫人觉得仿佛再稍稍等一会,我们就会懂得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为什么痛苦似的……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得呀!啊!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得呀! 音乐的声音渐渐低远下去。库利根,高兴地微笑着,把玛莎的帽子和披肩取出来;安德烈推着宝贝坐的小车。 契布蒂金:(低唱)“告诉告诉我们,那你会做什么?说说,你会扮演个废物吗?……”(看他的报纸)反正一样,反正一样。 奥尔加: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得呀,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得呀! ——幕落
  1. ◎欧洲风俗:挂孝穿黑色;在喜、寿、节日,或者正式的宴会里,一般是要穿白色的。——译者?
  2. ◎莫斯科和欧洲北部一样,冬天总是轻易见不到阳光的,一到四月,天气就晴和起来,阳光令人觉得炫目。——译者?
  3. ◎普希金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中的诗句。——译者?
  4. ◎引自克雷洛夫寓言。——译者?
  5. ◎拉丁语:我是尽了我的能力写的,要写得更好,只有等更有能力的人了。——译者?
  6. ◎即杀虫粉。——译者?
  7. ◎拉丁语:健全的精神,在于健全的身体。——译者?
  8. ◎大斋前三天到一周之间的旧教节日,可以食肉,狂欢,又称谢肉节。——译者?
  9. ◎法语:到这儿来。——译者?
  10. ◎法语:我请求你原谅我,玛丽雅,可是你的举止有一点粗野。——译者?
  11. ◎普希金的诗《茨岗》中的句子。——译者?
  12. ◎这里是根据莫斯科外文出版社法文本译的。1950年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契诃夫全集》第3卷的俄文本,原文是:“啊,你这门廊,我的门廊,我的新门廊……”——编者?
  13. ◎同上俄文本的原文是:“新的枫木的门廊……”——编者?
  14. ◎同上俄文本的原文是:“带花格子的门廊……”——编者?
  15. ◎拉丁语:啊,骗人的希望啊!——译者?
  16. ◎欧洲的中学生,都是要学拉丁语的。库利根喜欢说几句拉丁话,和他在这里所补充的一句文法,都是为了刻画他是一个教书匠。——译者?
  17. ◎指拿破仑进攻俄国,在莫斯科城下惨遭失败。——译者?
  18. ◎拉丁语:酒醉见本真。——译者?
  19. ◎自克雷洛夫的寓言。——译者?
  20. ◎拉丁语:我爱,你爱,他爱;我们爱,你们爱,他们爱。——译者?
  21. ◎拉丁语:朴实,虽然“我没有一点产业”。——译者?
  22. ◎旧俄的制度,军官死后,子女各发抚恤年金,到结婚时为止。——译者?
  23. ◎波兰语:亲爱的。——译者?
  24. ◎这是根据莫斯科外文出版社法文本译的,据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1950年出版的俄文《契诃夫全集》第3卷,是:“嗒啦啦……叮叮当……我坐在短柱上……”下同。——编者?
  25. ◎拉丁语:生活方式。——编者?
  26. ◎原文:“胡说”——чenyxa(俄文);“腰子”——renixa(从拉丁文reni——肾所变出来的拉丁字);这两个字的手写体很相似。——译者?
  27. ◎拉丁语:结果。——译者?
  28. ◎莱蒙托夫的诗。——译者?
  29. ◎俄国农民常喝的一种饮料,是用大麦或面粉捣碎,加上热水发酵而成的。——译者?
  30. ◎法语:不要吵吵,小索菲已经睡着了。你简直是一个野人。——译者?
樱桃园 四幕喜剧 一九〇三年 人物 郎涅夫斯卡雅,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地主 安尼雅 地主的女儿,十七岁 瓦里雅 地主的养女,二十四岁 加耶夫,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 郎涅夫斯卡雅的哥哥 罗巴辛,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 商人 特罗费莫夫,彼得·谢尔盖耶维奇 大学生 西米奥诺夫-皮希克, 鲍里斯·鲍里索维奇 地主 夏洛蒂·伊凡诺夫娜 家庭女教师 叶比霍多夫,谢苗·潘捷列耶维奇 管家 杜尼亚莎 女仆 费尔斯 男仆,八十七岁 雅沙 小厮 流浪人 火车站长 邮局职员 男女客人们,仆人们 故事发生在郎涅夫斯卡雅的樱桃园里。 第一幕 一间相沿仍称幼儿室的屋子。有一道门,通安尼雅的卧房。黎明,太阳不久就要东升。已经是五月了,樱桃树都开了花,可是天气依然寒冷,满园子还罩着一层晨霜。窗子都关着。杜尼亚莎端着一支蜡烛,罗巴辛手里拿着一本书,同上。 罗巴辛:谢天谢地,火车可算到了。几点钟了? 杜尼亚莎:快两点了。(吹灭蜡烛)天已经亮了。 罗巴辛:你看火车误了够多久哇?至少也有两个钟头。(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你看我这是怎么啦?我真糊涂透了。我是特意为了到火车站去接他们才来的,可是我一下子就睡着了,一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多讨厌!你可该把我喊醒了的呀。 杜尼亚莎: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呢。(倾听)像是他们到家了。 罗巴辛:(倾听)不是,他们还得领行李呀什么的呢。 停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在外国住了五年,可不知道她变了样儿没有?她为人可真好啊!没有架子,待人心眼儿又那么好。我记得我才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的父亲那阵子在这个村子里开着一个小铺子。有一天,他一拳头打到我脸上,把我的鼻子打得直流血……那天我父亲喝醉了,我们也不知是为什么到这座园子里来的,我不记得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那时候还那么年轻,啊,还那么瘦弱,这我可记得跟昨天的事情一样清楚。她把我领到洗脸盆跟前,就在这儿,就是在这间幼儿室里。“别哭了,小庄稼佬,”她说,“等一结婚就什么都找补回来了!” 停顿。 “小庄稼佬!”……真的,我的父亲确是一个低贱的庄稼佬。可是我现在已经穿起白背心黄皮鞋来了;你很可以说我这个长着猪嘴的也吃起精致点心来了;我一下子就阔起来了,手里有了一堆堆的钱,可是等你走近了仔细看看,实际上照旧还是庄稼佬里的一个庄稼佬。(翻着书)就跟看这本书似的,我读了又读,可是一个字也不懂;我坐在那儿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杜尼亚莎:连家里这一群狗都整夜没有睡觉,它们晓得主人们要回来了。 罗巴辛:咦,杜尼亚莎,你怎么啦,你这是…… 杜尼亚莎:我的手发颤,我觉得头晕。 罗巴辛:你太娇气啦,杜尼亚莎。看看你穿的衣裳,再看看你梳的头发,都像一位小姐似的。你可不该这个样子啊;你应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叶比霍多夫拿着一束花上。他穿着一件短上衣,一双擦得铮亮的长筒靴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的响。一进门便把花束掉在地上。 叶比霍多夫:(拾起花来)花匠送来的,他说这是摆在饭厅里的。(把花递给杜尼亚莎) 罗巴辛:顺便给我带一点克瓦斯来。 杜尼亚莎:好,先生。(下) 叶比霍多夫:今天早晨有霜,零下三度,可是樱桃树倒全开了花。我们这一带的这种气候,我可真不敢恭维;(叹气)真受不了啊。这样的气候,对于我们没有一点好处哇;这就跟我这双靴子似的,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请允许我告诉你,这双靴子是我前天新买的,而且我冒昧向你保证,它们已经就咯吱咯吱得叫人受不住啦,你说我该擦点什么油呢? 罗巴辛:出去,你叫我讨厌死了。 叶比霍多夫:我没有一天不碰上一点倒霉的事。可是我从来不抱怨,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什么都用笑脸受着。 杜尼亚莎上,递给罗巴辛一杯克瓦斯。 我得走了。(一下子撞到一把椅子,又把椅子撞倒)你看是不是!(得意的神气)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有多么凑巧?如果我可以冒昧说一句的话,别的事情也都跟这个一样。你就看看这个!(下) 杜尼亚莎: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吧,叶比霍多夫向我求婚了。 罗巴辛:噢! 杜尼亚莎: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是一个多么端正的人啊,可就是他每谈起话来,常常叫人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他的话多么好听,多么感动人,你可就是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倒是很喜欢他。他也爱我爱得发狂。他是一个顶不走运的人;每天都得遇上一点不幸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二十二个不幸”。 罗巴辛:(倾听)不信看吧,这准是他们到了! 杜尼亚莎:他们到啦!啊!我这是怎么啦?……浑身都打起哆嗦来啦。 罗巴辛:是他们到了,没错儿。咱们出去迎接他们吧!可不知道她还认识我吗?分手已经五年了。 杜尼亚莎:(感动)我要晕过去了!……啊!我要晕过去了! 传来两辆马车向房子赶来的声音。罗巴辛和杜尼亚莎急下。台上空无一人。邻室传来一片嘈杂声。费尔斯拄着一根手杖,匆匆忙忙地横穿过舞台。他刚从火车站接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回来,穿着一件旧式的听差制服,戴着一顶高帽子,嘴里自己跟自己咕噜着叫人听不清楚的话。后台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人说:“咱们打这边走吧……”郎涅夫斯卡雅,安尼雅和手里牵着一条小狗的夏洛蒂上,她们都是旅行的打扮。随上的还有:瓦里雅,披着斗篷,头上扎着一条围巾;加耶夫;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罗巴辛;杜尼亚莎提着小包和阳伞;仆人们搬着行李。大家都横穿过房间。 安尼雅:穿过这里走吧。妈妈,你还记得这是间什么屋子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高兴得流出泪来)哎呀!幼儿室呀! 瓦里雅:天够多么冷啊,我的手都给冻僵了。(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的那两间屋子,那间白的和那间浅紫的,还都是从前那个样子。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幼儿室啊!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幼儿室啊!我顶小的时候,就睡在这儿。(哭泣)我现在觉得自己又变成小孩子了。(吻加耶夫和瓦里雅,随后又吻她哥哥一次)瓦里雅一点也没有变样儿,照旧还是一个修女的神气。还有杜尼亚莎,我也一见就认识。(吻杜尼亚莎) 加耶夫:火车误了两个钟头。这你觉得怎么样!多么乱七八糟的呀! 夏洛蒂:(向西米奥诺夫-皮希克)我的小狗还吃核桃呢。 皮希克:(惊讶地)咦,你就看看这个! 除安尼雅和杜尼亚莎外,全体下。 杜尼亚莎:你可把我们盼坏了!(给安尼雅脱了斗篷,摘了帽子) 安尼雅:我这一路上整整四夜没有睡。把我都给冻木了。 杜尼亚莎:你走的时候,正是大斋戒期。那个时候,满地是雪,天气又冷;可是看看如今呢!啊,我的亲爱的!(大笑,连连地吻安尼雅)我可盼了你有多久啊!我的爱,我的光明!……喂,我得马上就告诉你一点事情,连一分钟也忍不住了…… 安尼雅:(丝毫不感兴趣地)什么,又是?…… 杜尼亚莎:我们那个管家叶比霍多夫,在复活节那个星期里,向我求了婚呢。 安尼雅:你的脑子里总是这一套……(整理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夹子都掉光了。 她很疲倦,站着直摇晃。 杜尼亚莎: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啦。他爱我,啊,多么爱我呀! 安尼雅:(望着自己的卧房,一往情深地)我的屋子,我的窗户,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还是那样啊!我又回到家里来了!明天早晨,我一醒,就要跑到园子里去……啊,只希望我能够睡得着就好了!一种沉重的不安心情,叫我整整一路都没有睡着啊! 杜尼亚莎:彼得·谢尔盖耶维奇打前天就来了。 安尼雅:(愉快地)彼嘉吗! 杜尼亚莎:他睡在外边洗澡棚子里呢,他就住在那儿。他说他不愿意住到里边来,免得碍别人的事。(看看自己的表)本该去把他叫醒了的,可是瓦尔瓦拉·米海伊洛夫娜不让我去叫。“可不要叫醒了他呀。”她说。 瓦里雅上。她的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 瓦里雅:杜尼亚莎,快煮点咖啡去,妈妈要喝咖啡。 杜尼亚莎:我马上就去。(下) 瓦里雅:好了,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你现在又回到家里来了。(抚摸着她)我的小乖乖又回来了!我的漂亮的好孩子又回来了! 安尼雅:这几年我可受的都是什么罪啊! 瓦里雅:这我都想象得出来! 安尼雅:我是在受难周里出的门。那时候天气多么冷啊!夏洛蒂一路上不住嘴地闲聊,总变她的戏法。你到底为什么非叫夏洛蒂陪我一块儿走不可呢? 瓦里雅:可是你看看,我的小东西,你总不能一个人出门不是,才十七岁呀! 安尼雅:等我们到了巴黎,天气又那么冷!满地都是雪。我法国话说得糟极了。妈妈住在一座大房子的五层楼上。我一到了妈妈家,就看见那儿有许多法国男人,跟她在一块儿,还有女的,还有一个老神父,手里拿着一本书;屋里一点儿也不舒服,满屋子都是烟味儿。我忽然觉得替妈妈难受起来,啊,难受极了!我就抱住妈妈的头,抱得紧紧的,不肯放松。后来妈妈对我很慈爱,她哭了…… 瓦里雅:(眼里含着泪)打住吧!不要往下说了! 安尼雅:她已经把她在芒东的那座别墅卖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一点东西也不剩了。我也连一个戈比都没有。我们想尽了法子,才刚刚凑够了回家的盘费。可是妈妈还是不懂得难处!我们每次下火车到站上去吃饭,她尽点些最贵的菜,还赏给每个伙计一个金卢布的小费;夏洛蒂也是这样,雅沙也自己单叫一份,简直叫人受不住!得告诉你,妈妈雇了一个男用人,名字叫雅沙。我们把他带回家来了。 瓦里雅:这个小人我已经看见了。 安尼雅: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形都怎么样?抵押借款的利息付了吗? 瓦里雅:你想得倒好!拿什么付呢? 安尼雅:哎呀!哎呀! 瓦里雅:这片地产到八月就要拍卖了。 安尼雅:哎呀!哎呀! 罗巴辛:(从门口往里探进头来,学牛叫)哞——哞!(又走了) 瓦里雅:(含着眼泪在笑)我真恨不得给他一下子!(用拳头向门示威) 安尼雅:(拥抱着瓦里雅,低声地)瓦里雅,他跟你求过婚了吗?(瓦里雅摇摇头)可是你看,他真爱你呀。你们为什么不挑明白了说呢?还等什么呢? 瓦里雅:我认为这件事情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又很忙;脑子里装的尽是别的事……他一点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顶好还是算了吧,我看见了他就难受!大家个个谈论我们的亲事,个个都给我道喜;可是,实际上一点也没有那么一回事,这跟一场梦一样的空呀!(改变了语调)你这个别针真好看!是一只蜜蜂吧? 安尼雅:(忧郁地)是妈妈给我买的。(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又像小孩子似的,快活地)我在巴黎,还坐着一个氢气球飞到天上去过呢! 瓦里雅:你可回来了,我的小东西,你到底可回家了,我的漂亮的孩子! 杜尼亚莎端着咖啡壶回来,在那里斟咖啡。 (在安尼雅的门口站住)我的亲爱的,我整天在家里东跑西跑地照料家务,我左想右想,只想有一天能把你嫁给一个阔人。那我的心上就可把一块石头放下来了,也就可以出家去……然后到基辅……到莫斯科,我就可以不停地走啊走,走遍了一处又一处的圣地……我就可以走啊走,没有尽头地走。我就可以享到极乐的天福了! 安尼雅:园子里的鸟都叫起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瓦里雅:一定是过了两点了。该去睡了,我的乖孩子。(随着安尼雅走进她的卧房)极乐的天福啊! 雅沙拿着一条毯子,提着一个旅行皮包上。 雅沙:(假装着媚笑,横穿过舞台)我可以打这儿走过去吗? 杜尼亚莎:是雅沙啊,简直认不出是你了。你去过一趟外国,可变得厉害了! 雅沙:嗯哼,你可是谁呀? 杜尼亚莎:你离开这儿的时候,我才有这么高。(用手比画着)我叫杜尼亚莎,是费多尔·科左耶多夫的女儿。你不记得我了吗? 雅沙:嗯哼,你这个小黄瓜呀!(往四下张望了一眼,忽然把她抱住。她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小碟子掉了一个。雅沙连忙跑下) 安尼雅:(出现在卧房门口,不满意地)又是什么事情? 杜尼亚莎:(忍住了泪)我打碎了一个碟子。 瓦里雅:不要紧,这是主吉利的。 安尼雅:(从她的卧房走出来)我们得去告诉妈妈,说彼得来了。 瓦里雅:我嘱咐了他们不要叫醒他。 安尼雅:(沉思地)已经六年了,爹爹死了才一个月,我的弟弟小格里沙就在河里淹死了,可爱的小弟弟,可怜只有七岁!妈妈太受不住了,她这才躲开这里,头都不回地走开了。(打了一个寒战)但愿妈妈知道我有多么了解她就好了! 停顿。 彼得·特洛费莫夫当过格里沙的家庭教师,妈妈看见了他会想起从前来的…… 费尔斯穿着长上衣、白背心上。 费尔斯:(走到咖啡壶那里,一心一意地)太太要到这儿来喝咖啡。(戴上白手套)咖啡预备好了吗?(向杜尼亚莎,严厉地)喂!我说奶油呢? 杜尼亚莎:哎呀,真是的,哎呀!(急急忙忙下) 费尔斯:(忙着弄咖啡)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呀,走开!(跟自己咕噜着)她打巴黎回来了。当初老爷也上巴黎去过,是坐马车去的。(笑) 瓦里雅:你笑什么,费尔斯? 费尔斯:对不住,你说什么?(愉快地)太太可回来了;到底可叫我盼着了。现在我死也安心了。(高兴得流出泪来)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加耶夫和西米奥诺夫-皮希克,同上;皮希克穿着料子很好的俄国式外套,灯笼裤;加耶夫进来的时候,前冲着上半身,伸着胳膊,做出打台球的姿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是怎么打的?让我想想……啊,对了,打红球“达布”进角兜儿;白球滚回打“达布列特”进中兜! 加耶夫:我要用右高杆蹭红球进兜儿。从前有一个时候,我们两个人都睡在这间屋子里,可是我如今已经五十一岁了。这不是奇怪的事吗? 罗巴辛:是啊;日子过得飞快呀! 加耶夫:说谁? 罗巴辛:我说日子过得飞快呀。 加耶夫:这屋里还有一股奇南香的味道呢。 安尼雅:我要睡去了。晚安,妈妈。(吻她的母亲)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的小女儿,亲爱的!(吻她的手)你回到家来高兴吗?我的心神简直镇静不下来。 安尼雅:晚安,舅舅。 加耶夫:(吻她的脸和手)上帝祝福你,我的乖孩子。你多么像你的母亲哪!(向他的妹妹)柳芭,你知道吗?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和她一模一样。 安尼雅伸手给罗巴辛和皮希克,走进她的卧房,关上门。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她是非常、非常疲倦了。 皮希克:这一段路程一定是很长的吧。 瓦里雅:(向罗巴辛和皮希克)好啦,先生们,已经两点多了,你们该走了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笑)你这个瓦里雅啊,真是一点也没有改样儿。(把她拉到身旁吻她)等我喝完咖啡,咱们大家一块儿散。 费尔斯给她脚下放过去一张脚凳。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我喝咖啡喝成瘾了,无论白天夜晚,都得喝。谢谢你,可爱的老人家。(吻费尔斯) 瓦里雅:我去看看行李是不是都取回来了。(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坐在这儿的真是我吗?(笑)我真想伸开胳膊跳起来啊。(用手蒙上脸)这别是在做梦吧!上帝知道,我爱我的祖国,我真爱得厉害呀。我一路上只要往窗子外边一看,就得哭。(忍住了泪)可是我总得喝我的咖啡呀!谢谢你,费尔斯;谢谢你,我的可爱的老人家。我回来看见你还活着,够多么高兴哪。 费尔斯:是前天。 加耶夫:他差不多完全聋了。 罗巴辛:我必须搭四点半的火车到哈尔科夫去。真讨厌哪!我真愿意多陪你一会,看看你,跟你谈谈这个那个的……你还是从前那么好看哪! 皮希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甚至比从前更漂亮了……她这次回来,穿的是巴黎最时式的衣裳……漂亮得叫我倾家荡产了! 罗巴辛:你的哥哥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说我是个势利小人,说我是个剥削人的富农。随便他怎么说吧!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求你还像从前那样信任我,还像从前那样用你那副神奇动人的眼睛望着我,就够了。慈悲的上帝啊!我的父亲是你祖父和你父亲的农奴;可是你呢,你个人早年间待我那么好,叫我把什么仇恨都忘了,叫我拿你像个姐姐那么爱……甚至比姐姐还要爱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坐不住了!我可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极度兴奋地走来走去)这么大的愉快我是经受不起的……来吧,随你们取笑我吧!我承认我是一个傻瓜!这座亲爱的老柜橱啊!(吻一座柜橱)这张亲爱的小桌子啊! 加耶夫:柳芭,咱们的老奶妈,在你出门之后死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坐下,喝咖啡)是呀,愿她的灵魂在天上安息吧。他们已经写信告诉我了。 加耶夫:阿那斯塔西也死了,彼得路什卡·科索伊也离开了我们,如今在城里警察局里做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盒来,放进嘴里一块糖) 皮希克:我的女儿达申卡……问你好。 罗巴辛:我本来有几句叫你们听着又高兴又有趣的话,很想跟你们说说的。(看一眼自己的表)可是我就得走,没有时间多谈了……那就这么着吧,我就用三言两语把它说一说吧。你一定早已知道了,你的樱桃园就要被扣押,在八月二十二日拍卖了。可是,我的亲爱的太太,你不用着急,尽管安安稳稳睡你的觉好了;有办法……我向你建议这么一个计划。仔细听我说!你这片地产离城里才二十里;附近又刚刚修好了一条铁路;只要你肯把这座樱桃园和沿着河边的那一块地皮,划分成为若干建筑地段,分租给人家去盖别墅,那么,你每年至少有两万五千卢布的入款。 加耶夫:对不起,你谈的都是些废话。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 罗巴辛:每亩地,你可以每年至少向租户收二十五个卢布的租金,如果你马上就把这个办法宣布出去,我敢跟你打个随便什么赌,到不了秋天,你手里就连一段地皮都不剩,统统叫人给抢着租光了。一句话,我恭喜你;那你可就有了救星了。这是块头等的好地势,旁边又是一道挺深的河。可是,你当然得把这儿先整顿整顿,稍微清除干净些……比如说吧,所有这些旧房子,就都得拆除了。连这座房子也在内,反正它也没有什么用处了;还有,也得把这座樱桃园的树木都砍掉……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把樱桃园的树木都砍掉!对不起,这你简直一点也不懂。如果说全省之内,还有一样唯一值得注意、甚至是出色的东西的话,那就得算是我们这座樱桃园了…… 罗巴辛:你这座樱桃园,有什么出色的呢,也不过地势宽大就是了。而且它每隔两年才结一回樱桃,结了樱桃你又没有法子办。也没有人买。 加耶夫:连安德烈耶夫的《百科全书》里,都提到了我们这座樱桃园呢。 罗巴辛:(看看自己的表)我们要是不下个决心,不想个什么办法,一到八月二十二,这座樱桃园,连这一带的地产,可就全部都要拍卖出去了。赶快下个决心吧!我可以起誓,这是唯一的一条出路。 费尔斯:早年间,四五十年以前,人们有的把樱桃晒干,有的泡起来,有的腌起来,还有的做成果子酱;那么…… 加耶夫:没有你的话,费尔斯。 费尔斯:那时候,我们总是往莫斯科或者在哈尔科夫整车整车的运干樱桃。那能赚很多的钱;那时候的干樱桃又软、又甜,汁又多,闻着又香,早年人们懂得炮制的秘方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现在这个秘方呢? 费尔斯:失传了,没有一个人记得了。 皮希克:(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巴黎有什么新鲜事吗?你在巴黎过得怎么样啊?吃过田鸡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还吃过鳄鱼呢。 皮希克:咦,你就看看这个! 罗巴辛:从前,乡村里只有地主和农民,可是如今呢,一转眼工夫,又出现了一种到乡下来消夏的市民了。现在无论什么镇子,就连最小的、最偏僻的地方,也都叫别墅给围起来了。我们可以推测得出来,再过二十年,跑到乡村来住的市民,一定会多到多少倍。目前这种人,不过坐在凉台上喝喝茶罢了,可是,很可能有一天,他们就每个人都得自己耕种他自己仅有的二亩地啦,到了那个时候,不就等于你这座老樱桃园又繁荣、丰收、茂盛起来了吗?…… 加耶夫:(生气)简直是胡说! 瓦里雅和雅沙上。 瓦里雅:妈妈,这儿有你两封电报。(从一串钥匙里,选出一把,带着声响打开旧柜橱)给你。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没有读就把电报撕碎了)这是从巴黎打来的,我跟巴黎的缘分已经断了…… 加耶夫:柳芭,你知道这座柜橱有多少年代了?一个星期以前,我拉出紧底下的抽屉来,一瞧,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里边烫着一个日期。这座柜橱是整整一百年以前做的。你明白吗?嗯?我们应该给它做个百年纪念呀。这虽然是件死物件,究竟是有了历史,有了和图书馆一样的价值的了。 皮希克:(惊讶)一百年了?你就看看这个! 加耶夫:是啊,这真是一件珍贵的东西啊!……(抚摸着柜橱)非常可爱,又非常可敬的柜橱啊!这一百多年以来,你一直都在朝着正义和幸福的崇高目标前进,啊,你呀!我向你致敬!你鼓励人类去从事有益的劳动的那种无言的号召,在整个这百年里头,从来没有减弱过,却是一直在鼓舞着(哭泣)我们家族,使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有了勇气,一直在支持着我们,使我们对于未来更好的生活有了信念,使我们心里怀抱着善与社会意识的理想。 停顿。 罗巴辛:是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列尼亚。 加耶夫:(有一点窘)打白球下角兜,蹭红球进中兜! 罗巴辛:(看看自己的表)好啦,我得走了。 雅沙:(把药瓶子递给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恐怕现在你该吃药了吧? 皮希克:亲爱的太太,你可不应该吃药哇。药对你固然没有害处,可也没有好处。交给我吧,我的朋友。(他把一瓶子药丸全倒在掌中,吹一吹,然后把药丸放在自己嘴里,用一口克瓦斯送下了)得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吃惊)你疯了! 皮希克:我把药丸全吃了。 罗巴辛:馋鬼! 大家大笑。 费尔斯:他先前在复活节那天,到我们这儿来,吃光了半桶腌小黄瓜。(底下的话就嘟嘟囔囔听不清楚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他说的什么? 瓦里雅:他这样嘟嘟囔囔的已经有三年了。我们也都听惯了。 雅沙:上了年纪了。 夏洛蒂横穿过舞台;她很瘦,穿着一件白色裙衫,腰身很紧,腰带上挂着一柄手持眼镜。 罗巴辛:请原谅我,夏洛蒂·伊凡诺夫娜,我还没有问你好呢。 (想去吻她的手) 夏洛蒂:(把手躲开)谁要是让你吻了她的手,你接着就要吻她的胳膊,再接着又要吻她的肩膀了…… 罗巴辛:我今天不走运。 大家大笑。 夏落蒂·伊凡诺夫娜,给我们变一个戏法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夏洛蒂,给我们变一回吧! 夏洛蒂:现在不行,我要去睡了。(下) 罗巴辛:我们三个礼拜以后再见了。(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的手)那么,祝你平安吧。我可得走了。(向加耶夫)过些日子见。(吻皮希克)再会啦。(伸手给瓦里雅,然后又伸手给费尔斯和雅沙)我真是不愿意走哇。(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别墅的事情,只要你一拿定了主意,就请告诉我,我马上就到哪儿给你去弄个五万卢布,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瓦里雅:(怒冲冲地)你倒是走不走哇! 罗巴辛:我这就走,我这就走……(下) 加耶夫:势利小人……不过,pardon,瓦里雅就要嫁给他呢;他是瓦里雅未来的…… 瓦里雅:不要说废话,舅舅!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怕什么,瓦里雅?那我才替你高兴呢!他是个规矩人。 皮希克:说真的,他确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物。我的女儿达申卡也说过……嗯,她说……说过很多的话呢。(发鼾声,但是马上又醒了)我想起来了,亲爱的太太,你可以借给我二百四十个卢布吗?我明天必须交付抵押借款的利息。 瓦里雅:(吃惊)不行!不行!我们没有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真的一个钱也没有。 皮希克:反正别处也会找得到。(笑)我从来没有走过绝路。上一回,我想,得,这回我可真完了!谁知道,你们看,打我的地皮上铺过一条铁路去,人家给了我一笔赔偿费。所以现在准得又是这样,看吧,不是明天,准是后天,总会赶上点什么运气的,达申卡也许会中上二十万卢布的奖,她买了一张彩票。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咖啡喝完了,我们都去睡吧! 费尔斯:(给加耶夫刷衣服,谆谆劝诫地)你又穿错裤子了,我可把你怎么办好哇! 瓦里雅:(轻声地)嘘,安尼雅睡着了。(轻轻打开窗子)太阳已经上来了;天气也不冷。妈妈,你看,这些树木都多么好看哪!哎呀!多么清爽的空气啊!白头翁也都唱起来了! 加耶夫:(打开另一扇窗子)满园子都是白的。柳芭,你还记得吗?这一条长长的园径,一直地、一直地通下去,夹在两边树木当中,像一根长带子似的?每逢月夜,它就闪着银光,你还记得吗?你没有忘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望着窗外的花园)啊,我的童年,我那纯洁而快活的童年啊!我当初就睡在这间幼儿室里,总是隔着窗子望着外边的花园。每天早晨,总是一睁眼就觉得幸福;那个时候,这座园子就跟现在一样,一点也没有改样儿。(愉快地大笑起来)满园子全是白的,全是白的!哦,我的樱桃园啊!你经过了凄迷的秋雨,经过了严寒的冬霜,现在你又年轻起来了,又充满幸福了,天使的降福并没有抛开你啊!……啊!我要是能够把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的这一块大石头除掉,那可多么好哇!痛苦的往事前尘哪,只要我能忘掉它,那可多么好哇! 加耶夫:居然要把这座园子也拍卖了还债,真叫人不能相信哪!不是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啊!看哪!我们去世的妈妈在园子里散步呢……穿着白衣裳!(愉快地大笑起来)是她! 加耶夫:在哪儿? 瓦里雅:上帝保佑你,妈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其实并没有人。不过看起来很像;靠右边,就在这条长路往凉棚拐弯的地方,有一棵斜长着的小白杨树,样子像一个女人…… 特罗费莫夫穿着一套破旧的学生制服,戴着眼镜,上。 多么美丽的园子啊!这一丛一丛的白花,上边衬着这一片碧蓝的长空!…… 特罗费莫夫: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她转身过来看他。 我只来问你一句好,问完立刻就走。(恳挚地吻她的手)他们要我等到早晨再来见你,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诧异地望着他。 瓦里雅:(忍住泪)这是彼嘉·特罗费莫夫…… 特罗费莫夫:彼嘉·特罗费莫夫,从前格里沙的家庭教师。你看,我真的变得叫你都认不出来了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拥抱他,轻声哭泣。 加耶夫:得了,得了,柳芭。 瓦里雅:(哭着)彼嘉,你看,我不是叫你等到明天再来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格里沙,我的儿!格里沙,我的孩子…… 瓦里雅:这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妈妈,这是上帝的意思啊! 特罗费莫夫:(柔和地,含泪的声音)好了,好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轻声地哭着)我的好孩子死了,他是淹死的。为什么?我的朋友,为什么啊?(声音更轻些)安尼雅睡着了,可是我说话还这么响,还弄出这么多响声来……可是彼嘉,你是怎么了?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这么老了? 特罗费莫夫:火车里有一个老太太,甚至管我叫起秃顶的绅士来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从前年轻极了,是一个可爱的小学生,现在怎么头发也稀了,眼镜也戴上了。这你还能算是一个学生吗?(向门走去) 特罗费莫夫:当然了,我希望做一个不朽的人,做一个永久的学生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吻过她的哥哥,又去吻瓦里雅)好啦,睡去吧!你也见老了,列昂尼德。 皮希克:(跟着她走过去)可不是,该去睡了。哎呀,哎呀!哎呀,我这个痛风病啊!我只好就住在他们这里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的天使,不要忘记了,明天早晨……二百四十个卢布呀…… 加耶夫:这个人哪,他老跟我们唱这个老调子。 皮希克:二百四十个卢布……去付我的抵押借款的利息。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没有钱,我的朋友。 皮希克:我会归还你的,亲爱的太太,这么一笔笑死人的数目。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好吧,好吧,叫列昂尼德给你好了,列昂尼德,给他吧。 加耶夫:行啊,我会给的!就把你的口袋张得大大的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有什么办法呢!给他吧……他等着这笔钱用……他会归还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皮希克、特罗费莫夫和费尔斯均下。加耶夫、瓦里雅和雅沙留在场上。 加耶夫:我的妹妹那种往水里扔钱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向雅沙)走开,伙计,你浑身都是鸡窝味儿。 雅沙:(挂着笑容)你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 加耶夫:说谁?(向瓦里雅)他说的什么? 瓦里雅:(向雅沙)你的母亲从村子上赶来了。她打昨天就在下房里等着你呢。她要见你…… 雅沙:下她的地狱去吧! 瓦里雅:你说这种话不害臊吗? 雅沙:可是,我为什么要见她呢!她本来很可以明天来嘛。(下) 瓦里雅:妈妈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要是由着她的性儿做,她有多少都会给了人家的。 加耶夫:可不是。 停顿。 假如人们给一种病推荐许许多多的治法,那就证明,这种病一定是无可救药的了。我想了又想,我把脑子都挖空了,想出了一大堆的办法,这也就等于说是一个办法也没有哇。要是能够打什么人那里得到一笔遗产,够多么好呢!或者,能把安尼雅嫁给一个很有钱的人,或者到亚罗斯拉夫尔,找找婶母——那位非常非常阔的伯爵夫人去碰碰运气,可够多么好哇! 瓦里雅:(哭着)但求上帝帮帮我们忙就好了! 加耶夫:不要嚎啦!婶母非常阔,可是她不喜欢我们。首先是因为我的妹妹嫁的是个律师,不是一位贵族。 安尼雅出现在卧房门口。 她嫁的既不是一个贵族堆里的男人,她的行为又不能说是无可指责的。她这个人,固然可爱、和气、迷人,我固然也很喜欢她,可是我无论怎样为她袒护,也得承认她的品行确是有点不端,这从她每个最小的举动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瓦里雅:(非常低的声音)安尼雅在门口站着呢! 加耶夫:你说谁? 停顿。 真奇怪,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右眼了。我有一点看不大清楚了,上星期四我到地方法院去的时候…… 安尼雅走过来。 瓦里雅:你怎么还不睡,安尼雅? 安尼雅:我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加耶夫:我的小宝贝!(吻安尼雅的手和脸)我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泪)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你是我的护身天使,你是我的一切,相信我的话吧!相信吧…… 安尼雅:我相信你,舅舅。谁都爱你,谁都尊敬你……不过,我的好舅舅,亲爱的,你应该少说话,你只要少说话就好了。你刚才说妈妈的,说你自己亲妹妹的,那叫什么话呀?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加耶夫: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拉过她的手来,蒙在自己的脸上)说真的,我这可真要不得啊!主啊!主啊!救救我吧!还有刚才不多一会儿,我对着柜橱发的那一段演说……那够多么糊涂啊!我刚一说完,马上就晓得那是太糊涂了。 瓦里雅:对了,一点也不错,我的好舅舅。你应该学着少说话,什么话也不要说,就对了。 安尼雅:你要是少说话,自己心里也就会觉着安然得多了! 加耶夫:我不说话就是了!(吻安尼雅和瓦里雅的手)我不说话就是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还得说两句,这是正经事。上星期四,我到地方法院去了。那儿去了很多的人,大家就东谈西谈地谈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得很热闹,从所谈的话里边,我发觉大约可以想法子用期票借一笔款子,去付银行的利息。 瓦里雅:但求老天爷帮帮我们忙就好了! 加耶夫:我这个星期二还要去。再把这件事情谈谈。(向瓦里雅)不要嚎啦!(向安尼雅)你妈妈应该去找罗巴辛谈谈,他一定不会拒绝的。等你一休息过来,也马上到亚罗斯拉夫尔去看看你的外祖母,那位伯爵夫人。我们这样同时从三方面下功夫,这个妙计就算成功了。我们一定可以把利息付上,这我是相信的。(往嘴里放了一块糖果)我指着我的名誉发誓,或者随便你们要我指什么发誓吧,反正这块地产一定不会叫它卖出去。(兴奋地)我凭着我未来不朽的幸福发誓!看!我举起我的手来了!如果我让这块产业叫人给拍卖出去,你们就管我叫废物,叫不名誉的人好了。我凭我的整个生命发誓! 安尼雅:(心情镇定下来,快活了)你真好啊!舅舅,你真聪明呀!(拥抱他)现在我可放心了。我可放心了!我真快活啊!费尔斯上。 费尔斯:(申斥的口气)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你就不怕上帝吗?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去睡呢? 加耶夫:我这就走,这就走,费尔斯,你先去吧。我自己脱一回衣裳好了。好啦,孩子们,明儿见!……明天再详细谈吧!现在咱们先去睡吧!(吻安尼雅和瓦里雅)我是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物,大家都不大赞扬这个年代,然而我可以说,我这一辈子,为了自己的信念,受的苦处可真不少啊!农民们爱我,可见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我们应该熟悉农民们,我们应该晓得从哪方面…… 安尼雅:你又来了,舅舅! 瓦里雅:住住嘴吧,我的好舅舅! 费尔斯:(严厉地)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 加耶夫:我走啦,我走啦。你们都睡去吧。绕两次边打进中兜!正杆打正球!(下) 费尔斯蹒跚地随下。 安尼雅:现在我可放心了。我不愿意到亚罗斯拉夫尔去,因为我不喜欢外婆;不过我可放了心了,这得谢谢舅舅。(坐下) 瓦里雅:该是睡觉的时候了。我可要去睡了。你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过一件可气的事情。你知道,那几间旧下房,只有叶菲米尤什卡、包里亚、叶夫斯季格涅伊和老卡尔波几个老用人住。哪知道,他们竟招来了各种各样的流氓,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睡在他们一起。我都没有说过他们一句。可是后来他们竟散布流言,说我下了命令,顿顿饭只给他们干豌豆吃。这是说我吝啬,你明白吗?这还不是叶夫斯季格涅伊干的事!——很好啊,我心里说,既是这样,我就叫你等着瞧吧!我派人把叶夫斯季格涅伊叫了来……(打呵欠)他来了……好哇,叶夫斯季格涅伊,我说,你这个老糊涂,你怎么敢……(注视安尼雅)安尼奇卡! 停顿。 她睡着了,(挽着安尼雅的胳膊)咱们睡去吧……走吧……(搀着安尼雅走)我亲爱的小东西睡着了!来吧,来吧!(她们走下) 远处,园子外边,有一个牧童吹着木笛。特罗费莫夫穿过舞台,看见安尼雅和瓦里雅,就站住了。 嘘!她睡着了!睡着了。我们走吧,我的乖孩子。 安尼雅:(半睡着的状态,声音很低地)我多么累呀!……听,那边的马铃声……舅舅……亲爱的!妈妈……我的舅舅…… 瓦里雅:得啦,我的乖孩子!我们走吧。 走进安尼雅的卧房。 特罗费莫夫:(情绪激动地)我的阳光啊!我的春天啊! ——幕落 第二幕 野外。一座古老、倾斜、久已荒废的小教堂。旁边,一口井和一些厚石头块,显然是旧日的墓石;一条破旧的长板凳;一条通到加耶夫地产的道路。一边,高耸着一些白杨树的昏黑剪影;树的后边,就是樱桃园的边界。远处,一列电线杆子;天边依稀现出一座大城镇的模糊轮廓,只有在特别晴朗的天气里,城影才能看得清楚。将近夕阳西落的时候。夏洛蒂、雅沙和杜尼亚莎都坐在长板凳上。叶比霍多夫站在他们旁边,弹着吉他;四个人各自想着心思。夏洛蒂戴着一顶旧的尖顶帽,她从肩上摘下来福枪,修理皮带上的别扣。 夏洛蒂:(出神地想着心思)我没有正式的护照,我不知道自己确实的年龄,我永远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还挺小的时候,我的爹妈一直是东村赶到西村的,赶到集上去表演,而且表演得很不错。我总是表演Salto-mortale 和各式各样的戏法。后来爹妈死了,一个德国老太婆,就把我收去做养女,叫我去读书,好极了!等我长大了,这我才当了家庭教师。然而,我是打哪儿来的?我是谁?我心里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我的爹妈是谁?……很像是他们没有结过婚吧?……我也都不知道。(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黄瓜来,啃一口)我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停顿。 我真恨不得找谁把这个心思说一说呀,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谈谈的……我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啊。 叶比霍多夫:(弹着吉他,唱着)“这烦嚣的尘世,在我看来,算得了什么?啊,朋友也好,仇敌也好,又有什么关系?”……弹一弹曼多林,够多么舒服啊! 杜尼亚莎:这叫吉他,不叫曼多林。(照着小手镜,擦粉) 叶比霍多夫:在一个爱得发了狂的疯子看来,这却是曼多林啊。(唱)“啊,但愿你给我温暖的回报,安慰一下我这寂寞的心。”(雅沙轻轻地伴唱) 夏洛蒂:听听这两个人唱的!多难听!吓!简直像狗叫! 杜尼亚莎:(向雅沙)到过外国,那可多么福气呀! 雅沙:是呀,当然喽;我不能不同意你的话。(打呵欠,点起一支雪茄) 叶比霍多夫:那很显然嘛。外国的一切,老早都已经圆满了。 雅沙:一点也没问题。 叶比霍多夫: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我读过各种各样的了不起的书,可是我还是不能明白自己究竟愿意走哪一条路,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是想活着呢,还是想把自己打死呢?可是不管怎么样吧,我口袋里永远带着一把手枪。这不是?(掏出手枪来) 夏洛蒂:我收拾好了。得回去了。(把来福枪背在肩上)你呀,叶比霍多夫,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是认识你也很危险。女人们一定会爱你爱得发疯的。呸!(走着)所有这些聪明人都是这样愚蠢,我就没有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我永远是孤独的,孤独的,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都不知道啊……(慢慢地走下) 叶比霍多夫:严格说起来,inter alia ,就单说命运吧,我这可是只跟你私下里说呀,命运对我可太残酷啦,就像暴风雨对待一只小船似的。如果说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那么,为什么,比如说,今天早晨我一醒的时候,我会看见一只大得出奇的蜘蛛,趴在我的胸口上呢?……有这么大呀!(用两只手比画着大小)再比如,我只要一去喝口克瓦斯,就准得发现里边有点什么最恶心的东西,比如蟑螂啊什么的。 停顿。 你读过巴克尔的书吗? 停顿。 阿夫多季雅·费多罗夫娜,我可以麻烦你一下吗?只说两句话! 杜尼亚莎:说吧。 叶比霍多夫:我倒是愿意和你两个人私下里谈一谈啊!(叹气) 杜尼亚莎:(有一点惊慌)好吧,不过先去把我的斗篷拿来。就在柜橱的旁边。这里有点冷。 叶比霍多夫:好……我就拿去……现在我可知道怎么处置我的手枪了。(拾起吉他来,一路轻轻地弹着下) 雅沙:这个“二十二个不幸”啊!他够多么蠢哪,这话可只能咱们两个人私下说。(打呵欠) 杜尼亚莎:老天爷保佑他吧,可不要叫他自杀啊! 停顿。 我近来心里不安极了,老是提心吊胆的。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他们就把我送进阔人家当用人了,所以我如今寒苦的日子可实在过不惯了。就看看我这两只手吧,多么白,白得像小姐的手了。我也变得这么雅致,这么娇弱,又这么大家子气派,遇见什么都害怕了……这真可怕。雅沙,你要是欺骗了我,我可就不知道我的神经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雅沙:(吻她)我的小黄瓜呀!还用说吗?女孩子们当然都得守本分!我最讨厌的,就是行为不检点的女孩子了。 杜尼亚莎:我爱你爱得要命,雅沙,你有这么高深的知识,你什么都能谈得上来! 停顿。 雅沙:(打呵欠)是啊……我是这样看的:一个女孩子,只要一跟男人恋爱,就得说是不正经。 停顿。 在露天抽雪茄,够多么舒服啊!(倾听)有人来了……主人们来了…… 杜尼亚莎狂热地搂抱了他一下。 朝着家里那边走,装作刚刚在河里洗完澡的样子。走这条小路,要不然他们会碰上你,还以为我跟你出来幽会呢。那我可受不了。 杜尼亚莎:(轻轻地咳嗽)你的雪茄把我熏得头都疼了。(下) 雅沙:留下,照旧坐在教堂的旁边。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加耶夫和罗巴辛同上。 罗巴辛:你非得最后下一次决心不可了。时间是什么人都不等的呀。这个问题其实极简单。你是不是肯把地皮分租给别人去盖别墅?只要你回答一个字:肯,还是不?只要一个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是谁在这儿抽这种怪难闻的雪茄呀?(坐下) 加耶夫:他们修了这条铁路,如今可够多么方便哪!(坐下)看我们到城里去吃这顿中饭,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打了个来回了……红球进中兜!我倒很想回家打它一盘去。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不忙去,有的是时候。 罗巴辛:只要一个字!(恳求地)可是回答我呀! 加耶夫:(打呵欠)说谁?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打开自己的钱袋看看)昨天找还有不少的钱呢,可是今天就差不多都光了。我那可怜的瓦里雅,为了省钱,每顿饭都喂我们牛奶汤吃,厨房里的老用人们,也是除了干豌豆就吃不着别的菜,可是我呢,我还是照旧乱糟蹋钱……(钱袋掉在地上,硬币撒出来)好哇,看我现在全给撒光了!…… 雅沙:让我来给你拾吧!(捡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好吧,你拾吧,雅沙!我为什么要跑到城里去吃这顿中饭呢?你们这儿的饭馆可真叫人讨厌死了,还有那种难听的音乐,那种一股胰子味儿的桌布。你为什么喝那么多的酒哇,列昂尼德?你怎么吃得那么多?为什么说那么多的话呀?你今天在饭馆里可又谈得太多了,说的又都不是地方,什么七十年代呀,什么颓废派呀的。你是对谁说呢?难道跟跑堂的谈颓废派吗? 罗巴辛:这话对。 加耶夫:(用手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我是改不了的了,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不能忍耐地,向雅沙)你干什么老在我面前鬼鬼祟祟的? 雅沙:(笑)我一听见你的声音,就忍不住要笑。 加耶夫:(向他妹妹)他不走,我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滚开,雅沙,滚开。 雅沙:(把钱包递给她)我马上就走。(简直禁不住要笑)马上就走……(下) 罗巴辛:那位富翁捷里冈诺夫想买你这份地产。据说他要亲自去拍卖。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怎么知道的? 罗巴辛:城里有人这么说。 加耶夫:住在亚罗斯拉夫尔的那位婶母,答应了给我们送一笔钱来;不过,什么时候送来?送多少?我可就不知道了…… 罗巴辛:她会送多少来呢?十万卢布呢,还是二十万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咳,得啦……她如果送给我们一万、一万五的,就已经够感谢的了。 罗巴辛:请原谅我说一句老实话吧,亲爱的朋友们,我一辈子可还没有遇见过像你们两位这么琐碎、这么古里古怪、这么不务实际的人呢。我告诉过你们,说你们的地产不久可就要扣押拍卖了,我说的全是清清楚楚的俄国话呀,可是你们仿佛一句也不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罗巴辛:我每天都跟你们说。我每天说的都是那一句话,你们必须把樱桃园和其余的地皮,分段租给人家去盖别墅,而且要赶快,马上就办。拍卖的日期马上就到了!要明白这个!只要你一下决心,肯叫这里盖起别墅来,那么,你所需要的款子,要借多少就能借到多少,那你们可就有救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请原谅我吧!什么别墅呀、租客呀的,哎……这多俗气! 加耶夫: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罗巴辛:你这话叫我不是哭就得叫,要不然就得晕过去。我可再也受不了啦!你真要我的命!(向加耶夫)你简直是一个软弱的娘儿们! 加耶夫:你说谁? 罗巴辛:说你!(要走)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惊慌起来)别,别,别走,我的朋友。我求求你。也许我们可以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呢! 罗巴辛:这还用得着想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不要走,我求你。无论怎么样,你在这里,我心里总还能轻松一点。 停顿。 我时时都觉得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变故似的,就好像这座房子要从头顶上塌下来似的。 加耶夫:(完全走了神)发球从角边上撞回来,打“达布”进中兜!……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都是我们造孽造得太多了!…… 罗巴辛:你们造了什么孽呢? 加耶夫:(往嘴里放了一块糖果)都说我吃糖把家当都给吃光了……(笑)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哎呀,要说我造的孽呀……我总是像个疯子似的,拿钱往水里扔。我嫁了一个男人,他什么也没有干过,只驮了一身的债,我的丈夫喝香槟酒给喝死了;他是个怕人的酒鬼。我还造了一个孽,就是我又爱了一个人,在我正要和他弄得挺亲热的时候,就受到了头一次的惩罚,好比头顶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就在这条河里,我的小儿子淹死了……我于是跑到国外去,干干脆脆跑开了,永远也不想再回来了,为的是永远也不再看见这条河啊……我就像一个疯子似的,闭上眼睛跑开了。可是,他呀……忍心的、无情的,又追了我去。因为他病在芒东,我就在那儿买了一座别墅,整整三年的工夫,我无论是白天,无论是夜晚,从来都没有休息过;我叫这个病人折磨得精疲力竭。后来,就在去年,我把别墅卖了还债,就到了巴黎。谁知道他又跟去了,把我耗得个精光,然后丢了我又弄上了一个别的女人。那个时候,我真要服毒……那够多么糊涂,多么丢脸啊……后来,我忽然怀念起俄国,怀念起自己的祖国,怀念起我的女儿来了……(擦着眼泪)主啊,主啊,你发发慈悲!饶了我的罪孽吧!你已经把我惩罚得够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来)我今天接到这封从巴黎发来的电报……他求我饶恕他,请我回去……(把电报撕碎了)我听着好像远处有音乐吧?(倾听) 加耶夫:这就是我们这儿那个著名的犹太乐队。你还记得吗?四把提琴,一只笛子,一把大提琴。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个乐队还在呀?哪天咱们得请他们来一次,开个小小的晚会。 罗巴辛:(倾听)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哪。(低唱)“为了一笔钱,德国人会把俄国人变成法国人。”(笑)昨天晚上,我在戏园子里看了一出非常滑稽的戏;滑稽得要命!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恐怕一点也没有什么滑稽。你们这般人不应该去看戏;你们应该留下工夫来好好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过的都是多么死沉沉的生活,看看你们说了多少废话。 罗巴辛:对极了。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所过的生活,简直是糊涂透顶。 停顿。 我的父亲是一个无知的庄稼人,什么都不懂,他什么也没有教给我,只有喝醉了就用棍子打我。实际上呢,我的无知和粗野,也和他一样。我什么书也没有读过,我的字写出来难看得怕人,像虫子爬的,连自己都觉得丢脸。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的朋友,你应该结婚了。 罗巴辛:是的……这是实话。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为什么不娶瓦里雅呢?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罗巴辛:当然。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她出身是一个农民家庭;整天地工作,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爱你,你也早就喜欢她了不是? 罗巴辛:是啊!谁说不呢?我也没有说不呀!她是一个好姑娘。 停顿。 加耶夫:有人给我在银行里找了一个位置,六千卢布一年。你觉得怎么样?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到银行去?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 费尔斯拿着一件外衣上。 费尔斯:(向加耶夫)我请你穿上吧,主人,有点凉了。 加耶夫:(披上外衣)你多么叫人烦得慌呀! 费尔斯:怎么跟你说也没用……今天早晨,你又是一声也不关照我就出去了。(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多大年纪了,费尔斯? 费尔斯:你说什么? 罗巴辛:她说你老得厉害啦! 费尔斯:我活的年头可长啦。他们给我找到老婆的时候,连你父亲都还没有出世呢。(笑)到解放农奴的时候,我已经升到听差头目了,那种自由,我没有愿意要,所以我照旧还是侍候着老主人们。 停顿。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大伙都快活得不得了,可是为什么快活呢?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罗巴辛:解放农奴以前倒好些。至少还可以时常打打农民。 费尔斯:(听错了他的话)可不是!那个时候,农民顾念主人,主人也顾念农民;现在可好,颠三倒四的,全乱了,你简直什么也闹不清楚。 加耶夫:住嘴吧,费尔斯。我明天还得到城里去。他们答应介绍我去见一位将军,他也许能出一张支票,借给我一笔款子。 罗巴辛:那没有用。你连利息都不够付的,这件事情你还是死心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向罗巴辛)他在那儿做梦呢,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位将军。 特罗费莫夫、安尼雅、瓦里雅同上。 加耶夫:啊!他们也来了。 安尼雅:妈妈在这儿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温柔地)来吧……过来,我的亲爱的,(拥抱安尼雅和瓦里雅)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们两个啊!坐在我的旁边……这儿,对了。 大家都坐下。 罗巴辛:这位永久的学生,永远跟姑娘们混在一块儿呀! 特罗费莫夫:这你管不着。 罗巴辛:他都快五十了,可还是一个学生呢。 特罗费莫夫:别再开你这种笨玩笑了吧! 罗巴辛:你这是发的哪家子的脾气呀,混人? 特罗费莫夫:你顶好别理我! 罗巴辛:(笑)我倒要请问请问,你对我是怎么个看法呢? 特罗费莫夫: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对你的看法是这样的:你是一个阔人,不久还会变成百万富翁。一个遇见什么就吞什么的、吃肉的猛兽,在生存的剧烈斗争里,是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你这个角色,在社会里也是不可少的。 大家都大笑。 瓦里雅:彼嘉,倒还是给我们讲一点行星的故事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不,还是接着我们昨天的话谈一谈吧。 特罗费莫夫:昨天我们谈什么来着? 加耶夫:谈的是自高自大的人。 特罗费莫夫:昨天我们谈了很久,始终也没有得到什么结论,要照你的话的意思来说,这种自高自大的人,倒像是还有他奥妙的方面。从你的立场来看,也许你的话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们不成心把事情闹复杂了,只这么简简单单地分析一下的话,那么,从生理方面看,人类的构造既然是这样的脆弱,而我们大多数又既然是这样的粗野、愚昧、极端的不幸,可我们又有什么值得自高自大的呢?我们应该不要再把自己看得太高,我们只应当去工作。 加耶夫:那我们也照样得死不是。 特罗费莫夫:那谁准知道呢?而死,又应该做什么解释呢?说不定一个人有一百种官能,而他死的时候,只有我们所知道的五官随着他消灭了,其余九十五种也许照旧还活着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彼嘉,你可真聪明啊! 罗巴辛:(讽刺地)啊!真是聪明非凡啊! 特罗费莫夫:人类是在不断向前迈进的过程中,逐步完成自己的力量的。我们目前所达不到的一切,总有一天会临近,会成为可以理解的。只是我们必须工作,必须用尽一切力量,来帮助那些寻求真理的人们。目前,在我们俄国,只有很少数的人在工作,据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是什么也不寻求,什么也不做,同时也没有工作的能力。所有这些自称为知识分子的人,对听差们都是用些不客气的称呼,对农民们都像畜生一样的看待,他们什么也不学,什么严肃的东西也不读,也绝对不做一点事情,每天只在那里空谈科学,对于艺术,懂得很少,甚至一点都不懂,他们却都装得很严肃,个个摆出一副尊严的面孔,开口总是重要的题目,成天夸夸其谈;可是同时呢,我们绝大多数的人民,百分之九十九都还像野蛮人似的活着,工人们都没有吃的,睡觉时没有枕头,三四十个人挤在一起,到处都是臭虫、臭气、潮湿和道德的堕落……这很明显,我们的一切漂亮议论,都只能骗骗自己,骗骗别人罢了。不信请问,我们时常谈起,而且谈得那么多的托儿所在什么地方了?那些图书阅览室又在什么地方了?请指给我看看。这些都不过是在小说里写写的,实际上一样也不存在。所存在的,只有污秽、庸俗和残暴啊!我怕这些严肃的面孔,我不喜欢这种面孔,我也怕这些严肃的谈话。最好还是住嘴吧。 罗巴辛:喂,你知道,我每天五点钟就起来,从早晨一直干到夜晚,成天到晚,经手的全是自己的和别人的银钱,所以我把我周围种种的人们可都看透了。只要稍稍做过一点正事的人,就能够懂得,这世上诚实和规矩的人可实在太少了。我有的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就想:“啊!主啊,你赐给了我们雄伟的森林、无边的田野、不可测量的天边,那么,活在这里边的我们,也应该配得上它,得是个巨人才对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哎哟,原来你想要巨人呀!……巨人在神话里确是美丽的;要是放在实际生活里,那可就怕人了。 叶比霍多夫一路弹着吉他,从舞台背景处走过去。 (沉思着)叶比霍多夫走过去了。 安尼雅:(沉思地)是叶比霍多夫。 加耶夫:太阳落下去了。 特罗费莫夫:对了。 加耶夫:(低声,好像在朗诵)啊!大自然啊,不可思议的大自然啊,你永远放射着光辉,美丽而又超然!你,我们把你称作母亲,你本身包括了生和死,你既赋予生命,又主宰灭亡。 瓦里雅:(恳求地)舅舅! 安尼雅:你又来了,舅舅。 特罗费莫夫:你最好还是把红球打个“达布”进中兜吧。 加耶夫:我不说话好了!我不说话好了! 大家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片寂静。只听见费尔斯在嘟囔着。忽然间,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一种类似琴弦绷断的声音,然后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是什么? 罗巴辛:不知道,也许是哪儿矿里的一个吊桶断了。不过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加耶夫:也许是一种什么鸟……比如鹭鸶什么的。 特罗费莫夫:也许是一只猫头鹰……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发抖)这声音可有点怕人! 停顿。 费尔斯:在那一次大灾难发生以前,也整整是这个样子;猫头鹰也叫了,铜茶炉也不住地咕噜咕噜响。 加耶夫:在什么大灾难以前哪? 费尔斯:就是解放农奴以前啊。 停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说,朋友们,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向安尼雅)你怎么眼里含着泪呀……你怎么啦,我的孩子?(拥抱安尼雅) 安尼雅:没什么,妈妈,不要紧。 特罗费莫夫:有人来了。 一个流浪人出现,戴着破旧的白色尖顶帽,穿着破外衣。他微微有一点醉意。 流浪人:借光,打这儿可以一直到火车站吗? 加耶夫:当然可以,顺道这条路走。 流浪人:非常感谢。(咳嗽)天气可真好呀。(朗诵)“弟兄们,我的受着苦难的弟兄们啊……沿着伏尔加河岸而来的,你有什么怨恨啊?……”(向瓦里雅)Mademoiselle ,施舍给这个饿着肚子的俄国同胞三十个戈比吧…… 瓦里雅惊吓得尖声叫起来。 罗巴辛:(严厉地)再不懂规矩的也得有点规矩不是!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失措地)这儿……给你……(在钱包里乱摸一阵)哎呀,我连一个银的都没有啦……算了,就拿这个金的去吧…… 流浪人:非常感谢!(下) 笑声。 安尼雅:(惊惑地)我得回去!我受不了!哎呀,妈妈,家里的听差们连吃的都没有了,可是你还给这个人一个金卢布。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咳,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妈妈是个老糊涂呢?等我回家去,把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你管好了,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再借给我一点钱吧! 罗巴辛:好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走吧,朋友们,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你知道,瓦里雅,我们刚刚把你的亲事说妥了,我祝你幸福。 瓦里雅:(含泪的声音)你可不该拿这类事情开玩笑,妈妈! 罗巴辛:“奥赫梅里雅,进修道院去吧,去!” 加耶夫:我的两只手都发颤了,像是有多少年都没有打台球了。 罗巴辛:“奥赫梅里雅,美丽的童贞女,你在祈祷的时候,不要忘记为我赎罪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走吧,朋友们,快要吃晚饭了。 瓦里雅:那个人真把我吓坏了!我的心还在乱跳呢。 罗巴辛:让我再提醒你们一句,八月二十二,樱桃园可就要拍卖了,想想这个,好好地想想这个! 除特罗费莫夫和安尼雅外,均下。 安尼雅:(笑着)幸亏那个流浪人把瓦里雅给吓走了,现在可算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特罗费莫夫:瓦里雅怕我们爱上,所以成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两个人。她那个狭小的心肠,怎么能够了解我们是超乎恋爱的呢。我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目的,只是要避免一切肤浅的、空幻的、妨碍我们自由和幸福的东西。前进啊!我们要百折不挠地向着远远像颗明星那么闪耀的新生活迈进!前进啊!朋友们!不要迟疑! 安尼雅:(拍手)你的话说得多么美呀! 停顿。 今天这儿叫人觉得多么舒服呀! 特罗费莫夫:是的,多么好的天气呀。 安尼雅:彼嘉,你看你给了我多大的影响啊?为什么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爱这座樱桃园了呢?这座园子,我从前爱得那么厉害,总觉得世上再也没有像我们这座花园这么好的地方了。 特罗费莫夫:整个俄罗斯就是我们的一座大花园。全世界都是伟大而美丽的,到处都有极好的地方。 停顿。 你想想看,安尼雅,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和所有你的前辈祖先,都是封建地主,都是农奴所有者,都占有过活的灵魂那些不幸的人类灵魂,都从园子里的每一棵樱桃树,每一片叶子和每一个树干的背后向你望着,你难道没有看见吗?你难道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吗?……啊,这够多么可怕呀。你们这座园子,叫我一想起来就恐惧。当我在黄昏或者在夜间走过这座园子的时候,树木上凹凸不平的树皮,发着朦胧的光亮,樱桃树好像在痛苦的、压抑的梦中,看见了所有一两百年以前所发生过的事情一样。那么,好了,我们至少落后了两百年,我们还没有成就过一点事情;我们还没有下过决心要去实现前人的希望,我们只懂得高谈阔论,只会厌倦地打呵欠、抱怨,或者喝伏特加。应该走的道路是很清楚的,为了要在现在过一种新的生活,就得首先忏悔过去,首先要结束过去,而要忏悔过去,就只有经受痛苦,只有坚忍不拔地、毫不间断地去劳动。要好好明白这一点,安尼雅。 安尼雅:我们所住的房子,老早就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要离开它,我跟你说这话是算数的。 特罗费莫夫:如果你手里执掌着家里的钥匙,就把它们一起丢到井里去,走开吧,要自由,要像风那样的自由! 安尼雅:(狂喜)你的话说得多么美呀! 特罗费莫夫:相信我,安尼雅,相信我吧!我虽然还不到三十岁,我虽然还年轻,还是一个学生,然而艰苦我可已经尝过不少了呀!我饥饿得像冬天,我病弱,焦虑,贫穷得像乞丐!命运驱赶得我东奔西走,可是,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论是在哪一分钟里,无论是在白天或者是在夜晚,这心里永远充满着光辉的景象!我预感到幸福将要降临了,安尼雅,我已经看见幸福了…… 安尼雅:(沉思着)月亮上来了。 听见叶比霍多夫用吉他依然弹着那种充满悲凉的调子。月亮上升了。远处,靠近一带白杨树的地方,瓦里雅正在寻找安尼雅。她喊着:“安尼雅,你在哪儿啦?” 特罗费莫夫:是的,月亮上来了。 停顿。 幸福来了。这不就是?它愈来愈近了,我已经听见它的脚步声了……可是,即或我们看不见它,享受不到它,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别人总会看得见的! 瓦里雅的声音:“安尼雅,你在哪儿啦?” 又是这个瓦里雅!(生气)这真讨厌! 安尼雅:管她去呢。咱们到河边上去,那儿好玩。 特罗费莫夫:那咱们走吧! 他们下。 瓦里雅的声音:“安尼雅!安尼雅!” ——幕落 第三幕 一间小客厅,由一道拱门和后边的大厅分开。枝形烛台上点着蜡烛。传来第二幕里所提到的犹太乐队在前厅奏乐的声音。晚上。人们正在大厅里跳着四方舞。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的声音“Promenade àune paire!”跳舞的人们一对对地走进小客厅来。第一对是皮希克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第二对是特罗费莫夫和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第三对是安尼雅和邮局职员;第四对是瓦里雅和火车站站长,等等。瓦里雅无声地哭泣,一边跳着一边抹着眼泪。杜尼亚莎在最后一对里走来。大家穿过小客厅,皮希克喊:“Grand-rond, balancez!Les cavaliers à genoux remerciez vos dames!” 费尔斯穿着燕尾服,用托盘托着塞尔脱斯矿泉水穿过。皮希克和特罗费莫夫走进小客厅。 皮希克:我是一个血气旺盛的人,已经中过两次风了,跳舞实在是我的一件苦差事,可是常言说得好:“既然混在狗群里跑,叫不叫倒无所谓,可是无论如何总得摇摇尾巴呀。”我结实得像一匹马。我去世的父亲,那个爱开玩笑的人哪……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当年一提到我们的家世,总是说我们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的古代祖先,就是卡里古拉选进元老院的那匹马的后代……(坐下)不过最不幸的是:我没有钱!狗要是饿了,它可就只想肉了。(发鼾声,马上又惊醒过来)我也正是这样。我满脑子想的只是钱…… 特罗费莫夫:真是的,你的样儿真有点像马。 皮希克:得了吧,像又怎么样?马也是个不错的生灵啊……你还可以拿去卖钱呢。 邻室传来打台球的声音。瓦里雅出现在大厅的拱门下。 特罗费莫夫:(逗她)罗巴辛夫人!罗巴辛夫人! 瓦里雅:(生气)秃顶的绅士。 特罗费莫夫:是呀!我是一个秃顶的绅士呀,这我还觉着骄傲呢。 安尼雅:(非常痛苦地思索着)把这班乐队请了来,可是拿什么钱给他们呀?(下) 特罗费莫夫:(向皮希克)你如果把你这一辈子到处找钱去付债款利息所花费的精力,挪来做点别的事情,我敢说,你手里的钱,早就足够把这个世界都翻转一个个儿的了。 皮希克:尼采……那位伟大的……著名的哲学家……那位具有巨大智慧的人物,在他哪个著作里说过,假造钞票是很对的。 特罗费莫夫:你还读过尼采的著作吗? 皮希克:这呀……这是达申卡告诉我的……像我现在落得这个地步,也只有造假钞票的一个道儿了。后来我非得付三百一十个卢布不可……我已经凑足了一百三十个(摸一摸口袋,大吃一惊)哎呀,钱不见啦!我把钱给丢了!(眼里含着泪)我的钱跑到哪儿去啦?(又快活起来)哟,在这儿了,漏到衣裳里子里头去了……吓了我一身冷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夏洛蒂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哼着一段“列兹金卡”)列昂尼德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还不回来?他在城里干什么了呢?(向杜尼亚莎)杜尼亚莎,给那些乐师们弄点茶去。 特罗费莫夫:拍卖一定没有执行。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乐队今天来得偏偏不是时候,我们的舞会偏偏选在这么一个别扭的日子……咳,算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坐下,低唱着) 夏洛蒂:(递给皮希克一副扑克牌)这是一副牌,你心里想一张吧,随便哪一张。 皮希克:我已经想好一张了。 夏洛蒂:好,现在把这副牌洗一洗吧。好极了,把牌放在这儿吧。啊,我的尊贵的皮希克先生,ein, zwei, drei !……好了,现在找一找吧,那张牌就在你的口袋里…… 皮希克:(从口袋掏出一张牌来)黑桃八,一点儿不错!(惊奇)咦!你就看看这个! 夏洛蒂:(把那副牌托在手心当中,向特罗费莫夫)赶快说,上边头一张是什么牌? 特罗费莫夫:嗯,就说是黑桃皇后吧。 夏洛蒂:好!(向皮希克)那么,你说呢,头一张是什么牌? 皮希克:红心爱斯。 夏洛蒂:好!(双手一拍,那副纸牌不见了)今天的天气多好啊! 有一个神秘的女人的声音,好像是从地板下面发出来似的,回答她:“啊!是呀,小姐,今天天气好极了。” 你是我的一个理想的美人。 声音:“你也美,我很喜欢你,小姐。” 火车站长 (喝彩)好哇,腹语家小姐! 皮希克:(惊异)咦,你就看看这个!啊!我的迷人的夏洛蒂·伊凡诺夫娜呀,我简直整个爱上你了…… 夏洛蒂:爱上了?(耸肩)你有资格爱吗?Guter Mensch, aber schlechter Musikant! 特罗费莫夫:(拍了皮希克的肩膀一下)你这匹不中用的老马呀! 夏洛蒂:注意呀,再变一套。(从一张椅子上取过一条毛毯来)这儿是一条很漂亮的毛毯,我要把它卖了。(摇晃它)谁想买? 皮希克:(惊奇)咦,你就看看这个! 夏洛蒂:Ein, zwei, drei!(很快把毛毯一举,变出安尼雅来,她在一片鼓掌声中向大家蹲了一蹲腿,很快地行了个礼,跑到她母亲的面前,吻了她母亲一下,就跑到后边大厅里去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喝彩)好哇,好哇! 夏洛蒂:还有呢!Ein, zwei, drei!(“一,二,三!)(把毛毯一举,又变出瓦里雅来,她向大家鞠躬) 皮希克:(越来越惊奇)咦!你就看看这个! 夏洛蒂:完了!(把毛毯往皮希克的身上一扔,蹲蹲腿行了一个礼,就跑进大厅去了) 皮希克:(赶快追了她去)你这个小流氓啊……你们就看看这个!你们就看看这个!……(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还不见列昂尼德的影子。他在城里待这么久,究竟是在干什么呢?我真不明白。这个时候总应该什么事都完啦;不是地产已经卖给别人啦,就是拍卖没有执行。他为什么叫我们悬这么久的心思呢? 瓦里雅:(尽力安慰她)我敢说一定是舅舅又给买回来了。 特罗费莫夫:(嘲笑地)就那么指望着好啦。 瓦里雅:外婆把代理权委托给了舅舅,叫他用外婆的名义,把这块地产买下来,然后再把抵押借款过个户头。她这都为的是安尼雅,我相信有上帝的保佑,舅舅一定会买到手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这位住在亚罗斯拉夫尔的外婆,只送来一万五千卢布,要用她的名义买下这块地产来——她不信任我们,不肯多拿出钱来。这个数目呀,就连付利息都不够。(两手蒙上脸)我的命运就要在今天决定啊,我的命运…… 特罗费莫夫:(戏弄瓦里雅)罗巴辛夫人! 瓦里雅:(生气)永久的学生!叫大学给开除了两次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何必生气呢,瓦里雅?他叫你罗巴辛夫人,是跟你闹着玩的,这又有什么呢?如果你愿意,本来就很可以嫁给罗巴辛嘛,他是个好人,也很有趣;可你要是不愿意呢,就不嫁给他好了,又没有人强迫你,我的亲爱的孩子。 瓦里雅:我把这件事情看得很认真,这我得承认,好妈妈。他是一个好人,我喜欢他。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那么就嫁给他好啦,还等什么呢?我真不明白! 瓦里雅:可是,妈妈,你说,这究竟不能由我赶着他去求婚不是。整整有两年了,什么人都跟我谈他,个个都谈论这件事情,可是他自己呢,不是一个字不提,就是拿这件事开玩笑。我明白得很。他正在弄钱,他的脑子里全是他的买卖,没有心思想到我。我要是稍微有一点钱的话,哪怕只有一百个卢布呢,我也早就撇开一切,远走高飞了。我也早就进了修道院了。 特罗费莫夫:啊,是啊,那可是多么大的福气啊! 瓦里雅:(向特罗费莫夫)作学生的可应当知趣点!(换了柔和的口气,眼里含着泪)彼嘉,你变得够多么丑了哇,你老得多么厉害了呀!(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眼里没了泪)可是你听着啊,好妈妈,没有事做我可是活不下去的呀。我每一分钟都得有点事情占着心思啊! 雅沙:上。 雅沙:(尽量想不笑出来)叶比霍多夫把一根台球杆子折断了…… (下) 瓦里雅:叶比霍多夫这是在胡闹些什么?谁准许他打台球的?这些人我真不明白……(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彼嘉,不要再逗她了。你看,就这样,她心里已经够苦的了。 特罗费莫夫:我希望她别总这么小题大做的,别总这么好管闲事。整整这一夏天,她就没有叫安尼雅和我安生过;她怕我们乱搞起恋爱来。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况且我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吗?我没有那么庸俗。我们是超乎恋爱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么说,我一定是低乎恋爱的了。(非常不安)列昂尼德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哎,我只求知道知道地产到底卖出去了没有哇!这种痛苦,叫我太受不住了,叫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想才好啊!我的心思全乱了……我简直想大声哭出来,我简直想豁出命去胡闹一下子啊……救救我吧,跟我谈谈吧,找点什么话来跟我说说吧…… 特罗费莫夫:不论地产今天卖出去,还是没有卖出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情老早就不成问题了,反正是拿不回来的了,已经没有路子可以回头的了。镇静一点吧,亲爱的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不要再自己欺骗自己了。一辈子里至少拿出一回勇气来,面对一下现实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现实?你能看得出来什么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我可什么也看不出来,就跟眼睛瞎了似的。你无论解决什么重大的问题,都是那么勇敢,可是,告诉告诉我,我的朋友,难道那不是因为你还年轻,因为你还从来没有因为解决自己这一类的问题而受过罪吗?如果说,你能有那么大的信心朝前看,那难道不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也没有想到过,未来会有多少可怕的事吗?难道不正因为你年轻,所以你还没有看见过真实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吗?你比我勇敢,坦白,深刻;可是也要替我想一想,也要体恤我指头肚大的这么一点点,要可怜可怜我呀!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是生在此地的,我的父母,我的祖父,当年也都住在此地;我爱这所房子;要是丢了樱桃园,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如果一定非卖它不可,那么,千万连我也一齐卖了吧!……(把特罗费莫夫拉过去,吻他的上额)我的小孩子也是在这里淹死的,你明白?(哭泣)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慈悲的彼嘉。 特罗费莫夫:我满心都是同情你的,你知道。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应该换一种口气跟我说话呀。(掏出一条手帕来,掉出一封电报)我心里今天有多么苦,你连想象都想象不到啊!这样乱哄哄的,我简直受不住,我听见什么声音心里都发跳,身上都发颤。可是我也不能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怕一个人待着的那种寂寞。不要责备我了吧!彼嘉,我爱你,就跟爱我的亲人一样。我倒是很愿意让安尼雅嫁给你,这我可以发誓。可是,我的朋友啊,你现在得读书,得毕了业呀。像你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只由着命运把你东摆布西摆布的,这可不对呀……我这都是实话吧,你说对不对呀?还有你这胡子,长得也不够长。得想想办法……(笑)这叫我一看见就忍不住要笑。 特罗费莫夫:(把电报拾起来)我不想做一个美男子。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是从巴黎打来的电报。我每天都要收到这么一封。昨天刚收到过,今天又是一封。那个野蛮的人,又病了,情况又不好了……他请我饶恕他,求我回去。要说真的呢,我可也真该到巴黎去陪陪他呀。你别这么板着脸看我,彼嘉,你说我可有什么法子呢,我的朋友,我可又该怎么办呢?他病了,他寂寞,他不幸,有谁照料他呢?有谁可以拦住他别轻生呢?有谁按时候服侍他吃药呢?何必假装不承认呢?我爱他,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爱他,我爱他……这就像是我的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石头,把我都坠到水底下去了,可我还是爱我这块石头。没有这块石头,我就活不了。(紧抓住特罗费莫夫的手)不要错怪我,彼嘉,不要开口,什么话也不要对我说了…… 特罗费莫夫:(忍住了泪)千万饶恕我的直率吧!这个人,可是把你都骗光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不,不,不,你不要这么说……(掩上耳朵) 特罗费莫夫:他是个无赖,只有你自己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小人,一个一文不值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生气,但又抑制下去)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可还是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呢! 特罗费莫夫: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现在也该是个大人了,像你这个年纪,也应当了解恋爱的人们的心情了。而且你自己也该去爱一个人了……也应该懂得什么叫作爱了!(气愤)是的,一点也不错,你这并不是超乎爱情,简直是背乎人情,你不过是个滑稽的傀儡,一个怪物…… 特罗费莫夫:(非常吃惊地)你这叫什么话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是超乎恋爱的!”其实你并没有超乎恋爱,你也不过是费尔斯所说的一个不成器的东西罢了。到了这个年纪,连一个情妇都还没有呢!…… 特罗费莫夫:(非常吃惊地)真可怕呀!你这叫什么话呀!(用两只手抱着头,急忙向大厅走去)真可怕呀!我再也受不住了,我走了……(下,但立刻又回来)咱们两个人,从此算是断啦!(由前厅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追着喊他)站住,彼嘉!你多糊涂呀,我这不过是开开玩笑!彼嘉! 传来有人跑下楼梯忽然跌下去的声音,安尼雅和瓦里雅惊叫了一声,马上又大笑起来。 什么事? 安尼雅急急忙忙跑上。 安尼雅:(大笑着)彼嘉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又跑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多么大的一个傻瓜呀,这个彼嘉!…… 火车站站长,笔直地站在大厅中央,朗诵阿列克塞·托尔斯泰的一首诗《女罪人》,大家都停住脚步听着。但是,他还没有读到几行,前厅里又奏起华尔兹舞曲来,把他的朗诵打断了。大家跳舞,特罗费莫夫、安尼雅、瓦里雅和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都回到小客厅来。 得啦,彼嘉,得啦,你这个纯洁的灵魂……你原谅我吧…… 让我们两个跳一回吧。(她和特罗费莫夫跳舞) 安尼雅和瓦里雅跳。费尔斯上,把他的手杖立在旁边的门口。雅沙也从客厅那边进来,看着人们跳舞。 雅沙:怎么啦,公公? 费尔斯:我心里有点不好受。早年间,来我们这儿跳舞的,都是些将军、伯爵和海军上将。可是现在呢,请的全是什么邮政局职员啊,火车站站长啊的,而且他们还觉得来了是赏给我们面子呢。我近来觉得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我那位去世的老主人,就是他们的爷爷呀,当初每逢我们一生病,就给我们火漆吃,不管是什么病。我天天吃火漆,吃了有二十年了,也许还不止;说不定多亏是火漆,我才活到现在呢。 雅沙:公公,你真把人烦死啦。(打呵欠)我希望你赶快两眼一闭就算啦。 费尔斯:哼,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嘴里咕噜起来) 特罗费莫夫和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跳着舞,从大厅跳到小客厅里来。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Merci!我要坐一下啦……(坐下)我累了。 安尼雅上。 安尼雅:(激动地)刚刚有一个过路的人,在厨房里说,樱桃园今天卖出去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卖了?卖给谁的? 安尼雅:这他没有说就走了。(和特罗费莫夫跳舞,两个人跳到大厅里去) 雅沙:是一个老头子在那儿闲聊的,不是本地人。 费尔斯: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还不回来。他只穿了一件薄大衣去的,是一件春季大衣,要不着了凉才怪呢。咳,真是啊,年轻的人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真把我急死了。雅沙,快去跟那个人打听清楚,是卖给谁的? 雅沙:他老早走了,那个老头子。(笑)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微微有些不悦)笑什么?你有什么可痛快的? 雅沙:我是想起那个比叶霍多夫来了,他真可笑。多么愚蠢!“二十二个不幸”。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费尔斯,地产要是卖掉了,你可到什么地方去呢? 费尔斯:随你吩咐我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去。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你觉得不舒服吗?去躺下睡睡去。 费尔斯:是啊……(讽刺地)可不是吗,我是该睡睡去,可是叫谁伺候你呀?事情都叫谁管,都叫谁拿主意啊?整个家里就我一个人在管呀。 雅沙:(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请你准我求你一件事情,请你发个慈悲吧。你要是再上巴黎去,求你行行好把我带了去,这儿我可万万待不下去了。(回头望望,低声说)其实用不着跟你说,你自己也看得出来,这儿是个没开化的地方,人们都没有道德,还先不提这儿有多么厌烦,厨房里给我们吃的伙食有多么恶心,这个费尔斯是怎么到处乱转,嘴里成天嘟囔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话。把我带回去吧,发个慈悲吧! 皮希克上。 皮希克:美丽的夫人,可以赏光和我……跳一回华尔兹舞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他走出去。 我的美丽的太太,我还是得跟你借一百八十个卢布……(跳舞)是的,是的,一百八十个卢布……(跳着进了大厅) 雅沙:(低唱)“啊!你了解不了解我心灵上的忧闷哪……” 大厅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物,戴着灰色高帽子,穿着棋盘格子布裤,指手画脚地跳跃着。那里,大家喊着:“好哇,夏洛蒂·伊凡诺夫娜!” 杜尼亚莎:(走进来,停住了脚步,往脸上擦粉)安尼雅小姐叫我也来跳舞,说是因为男的太多,女的太少了。可是我一跳舞,头就转起来了,心也跳起来了。费尔斯·尼古拉耶维奇,邮政局那位先生刚才跟我说了一句话,叫我听得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音乐停止。 费尔斯:他跟你说什么? 杜尼亚莎:他说:“你像一朵鲜花。” 雅沙:(打呵欠)哼!这些没有教养的……(下) 杜尼亚莎:像一朵鲜花!……我是多么体面的一个姑娘啊,我就爱听这些恭维的话。 费尔斯:这将来会把你毁了的。 叶比霍多夫上。 叶比霍多夫:我知道你看见我就不高兴,阿夫多季雅·费多罗夫娜……见了我就像看见个虫子似的。(叹气)哎!这种生活呀! 杜尼亚莎:你要干什么? 叶比霍多夫:丝毫没有问题,也许你是对的。(叹气)可是,如果,比如说,如果从某一种观点上来看的话,请原谅我的直爽,也请准许我冒昧用这么一个说法吧,你把我折磨得心情全变了。我现在的心情,是很能认命的了;我虽然每天都要碰上一点倒霉的事情,可是我老早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什么都能拿笑脸来承受了,你答应过我,虽然我…… 杜尼亚莎: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我求你;现在可让我清静一会儿好不好。我这儿正一肚子心思呢。(扇她的扇子) 叶比霍多夫:每天都有点倒霉的事情临到我的头上,可是我呢,让我自己这么表白一句吧,我只是微笑,甚至用大笑来接受命运给我的新打击。 瓦里雅由大厅上。 瓦里雅:(向叶比霍多夫)谢苗,你怎么还没有走啊?我的话你可真是一句也不听啊。(向杜尼亚莎)你出去,杜尼亚莎。(向叶比霍多夫)你先是乱打台球,打断了一根杆子,接着又在客厅里溜达来溜达去的,倒像是请来的一个客人似的。 叶比霍多夫:让我告诉你,你还没有资格责问我。 瓦里雅:我不是责问你,我只是跟你谈谈。你只知道东荡荡,西荡荡,一点事情也不做,我们凭什么白白请这么一位管家呢,那可只有天晓得了。 叶比霍多夫:(恼怒)我是不是不做事,是不是东荡荡西荡荡,是不是白吃饭,是不是乱打台球,这只有我的长辈,或者更懂事的人们才配裁判。 瓦里雅: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大怒)你怎么敢这样!我不懂事,是不是?那你马上给我滚!马上就滚! 叶比霍多夫:(畏缩)我请你说话文雅一点好不好。 瓦里雅:(怒不可遏)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马上! 他向门口退出,她追上去。 你这个“二十二个不幸!”给我走开!我不要再看见你! 叶比霍多夫下;听见他在门外的声音:“我去告你去。” 怎么你又回来了吗?(抄过费尔斯放在门边的那根手杖)来吧!来吧!我叫你瞧瞧!啊!你可来呀?看你可敢?你只要来,就给你这一下子……(她乱挥着手杖,罗巴辛恰巧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罗巴辛:非常感谢! 瓦里雅:(还在生着气,可是嘲笑地)真对不起! 罗巴辛:没有关系。我很感谢你这种热烈的接待。 瓦里雅:不值得谢呀。(她走开几步,然后回过身来,温柔地问)我没有打着你哪儿吧? 罗巴辛:没有,没有什么关系。待会儿也不过准得起个不太小的鼓疱就是了。 大厅里的人声:“罗巴辛来了,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来了!” 皮希克:可不就是他吗?(和罗巴辛接吻)你浑身都是白兰地味儿呀,亲爱的朋友。可我们这儿也并不寂寞。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是你呀!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列昂尼德呢? 罗巴辛: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跟我一块儿回来的,这就到……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紧张)怎么样了?拍卖了吗?快说呀! 罗巴辛:(不知所措,生怕露出自己心里的快活来)四点钟拍卖就都办完了……我们误了火车,这才不得不等到九点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哟呵!弄得我头都有点发晕了……加耶夫上;他右手提着一包买的东西,左手擦着眼泪。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怎么样了,列尼亚?怎么样啊?(不能忍耐地,流了泪)快说呀!求求你吧! 加耶夫:(没有回答,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哭着向费尔斯)来,接过去……这是些糟白鱼,和凯尔契出产的青鱼。我这一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台球室门开着,从里边传出台球相撞声和雅沙的说话声:“七比十八!”加耶夫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他不再哭了。 可把我累死了。费尔斯,拿衣裳来给我换换。 他穿过大厅到自己卧房去,费尔斯随下。 皮希克:拍卖的结果怎么样?告诉告诉我们。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樱桃园卖了吗? 罗巴辛:卖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谁买的? 罗巴辛:我。 停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心里一阵难受,要不是她扶住了身旁的一张桌子和一把圈椅,早就会倒在地上了。瓦里雅从腰带上把那串钥匙解下来,往小客厅当中的地上一扔,就走了。 是我买的。我请你们等一等,不要忙,我的头有点晕,我说不出话来……(笑)我们去到拍卖场上的时候,捷里冈诺夫早已经在那儿了。列昂尼德手里只有一万五千卢布,哪知道捷里冈诺夫头一下子就出到比押款还多三万的数目。我一看这种情形,就跟他顶起来了,我加到四万。他又叫四万五。我就叫五万五。他每回加五千,可是我每回加一万……那么,就这样,后来总算定局了。我的叫价比押款多到九万,就把地产买过来了!现在这座樱桃园是我的了!是我的了!(大笑)主啊!樱桃园居然是我的了!这不可能吧!我是喝醉了吧,我是疯了吧,也许我是在做梦吧!……(顿脚)不要嘲笑我!啊!要是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能从坟里爬出来,亲眼看看这回事情,那可多么好哇!要是他们能够看看他们这个叶尔莫拉伊,差不多是一字不识的、挨着巴掌长大的,就连冬天都光着脚到处跑的那个孩子,今天居然买了这么一块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份的产业,那可多么好啊!这块地产,是从前我父亲跟我祖父当奴隶的地方,是连厨房都不准他们进去的地方,现在居然叫我买到手了。我是在做梦吧?这也许是幻觉吧?不会是真的吧?……这都是你们在茫茫的云雾里空想的结果啊……(把钥匙拾起,柔情地微笑着)她把钥匙扔在地上,想来表示她已经不再是此地的主人了……(把钥匙摇得叮当叮当响)活该,这又有什么关系? 传来乐师们调音的声音。 喂!音乐家们,奏吧!我很想听听你们的演奏呀!让大家都来看看我,来看看叶尔莫拉伊·罗巴辛用斧子砍这座樱桃园吧!都来看看这些树木一根一根地往下倒吧!我们要叫这片地方都盖满别墅,要叫我们的子子孙孙在这儿过起一个新生活来!……奏起来呀,音乐! 乐队奏乐,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伤心地哭着。 (斥责的口气)谁叫你不听我的话的呀!我的可怜的、善良的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呀!事到如今,可已经太晚啦。(眼里含着泪)啊!啊!要是能够把现在的一切都结束了,可多么好哇!要是能够把我们这么烦乱、这么痛苦的生活赶快改变了,那可多么好啊! 皮希克:(挽着罗巴辛的胳臂,低声地)她哭了。咱们到大厅里去吧,让她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走吧。(拉着罗巴辛的胳膊,把他拉到大厅里去) 罗巴辛:我说怎么啦?喂,音乐!力量再大着点!让一切都照着我的心愿做吧!(讽刺地)新主人来了,樱桃园的所有者来了!(无意中撞到一张小桌子上,几乎把上面的枝形烛台撞倒)没有关系,什么我都买得起。(和皮希克下) 大厅和小客厅里,都没有人了。只剩下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一个人,坐在那里,全身缩在圈椅的深处,伤心地抽泣着。音乐轻轻地奏着。安尼雅和特罗费莫夫急忙忙上。安尼雅走到她母亲面前,跪下,特罗费莫夫站在大厅的入口处。 安尼雅:妈妈!……我的好妈妈,你哭了?妈妈,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好妈妈,我爱你!……我祝福你!樱桃园卖出去了。它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不错,这确实是真的;但是,用不着哭啊,妈妈,你的前面还有一大段没有走完的生命呢,你自己还有纯洁而可爱的灵魂呢……跟我走吧,我的亲爱的;跟我走,咱们离开这儿……咱们另外再去种一座新的花园,种得比这一座还美丽。你会看得见它的,你会感觉到它有多么美的,而一种平静、深沉的喜悦,也会降临在你的心灵上的,就像夕阳斜照着黄昏一样。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微笑的,我的好妈妈!咱们走吧,我的亲爱的,跟我走吧!走吧! ——幕落 第四幕 景同第一幕。 窗上的窗帘和墙上的画框,都已经摘去。剩下的不多几件家具,都堆在一个墙角,仿佛等待着买主似的。屋子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舞台的深处,正门的旁边,堆着预备出门的衣箱和包裹,等等。左方,门开着,从那边传来瓦里雅和安尼雅说话的声音。罗巴辛站在舞台中央,好像在等什么人。雅沙托着一个托盘,上边放着几只斟满了香槟酒的高脚杯。叶比霍多夫正在前室里捆着一只小箱子。景后传来嗡嗡的人声。这是一些农民送别来了。听见加耶夫的声音说: “谢谢了,弟兄们,谢谢了。” 雅沙:这是农民们送行来了。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据我看呀:这些老百姓,人倒都是实心肠的人,可惜就是蠢了一点。 人声渐渐沉寂下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加耶夫从前室回来。她忍住了哭泣,但是脸色苍白,嘴唇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加耶夫:柳芭,你把钱口袋连底儿都翻给他们了。这可不行啊,这可不行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没有法子呀,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二人同下。 罗巴辛:(转身,追到门口,朝着他们的后影)我请你们过来!请来喝一下告别酒吧!我忘记打城里带点香槟酒回来了,这是在火车站上好容易才找来的一瓶。请呀! 停顿。 怎么,我的朋友们,你们不喝吗?(离开门口)我要是早知道,也就不买了。既然是这样,那连我自个儿也不喝了。 雅沙: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一把椅子上。 既然都不喝,雅沙,你就喝了它吧。 雅沙:祝走的人一路平安!祝留在这儿的人事事如意!(喝酒)我敢担保,这不是真香槟酒。 罗巴辛:这一瓶,我花了八个卢布呢。 停顿。 雅沙:这里冷得要命,今天没有生火,反正我们就走了。(笑) 罗巴辛:你笑什么? 雅沙:心里高兴。 罗巴辛:已经是十月了,可是天气还这么暖和,太阳出得跟夏天似的,正好是盖房子的天气。(看了一眼自己的表,转身走到门口)不要忘记,离开车只有四十六分钟了。你们可就得动身上车站去啦。快着点吧。 特罗费莫夫穿着外衣,从外边进来。 特罗费莫夫:我想可该动身了。马车已经套好了。我把胶套鞋放到什么鬼地方去啦?我找不着啦。(向门外)安尼雅,我的套鞋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啊! 罗巴辛:我要到哈尔科夫去,我也搭你们这一班火车。我要在哈尔科夫过冬。这一阵子,我成天跟着你们在一块儿,一点事情都不做,混得我头都大了。我没有工作是过不下去的,这两只手一闲起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摇摇晃晃的,好像不是我的似的。 特罗费莫夫:我们马上就走,那你就接着干你那有用的工作吧。 罗巴辛:喝一杯吧。 特罗费莫夫:不喝。 罗巴辛:这么说,你是要到莫斯科去的了。 特罗费莫夫:是的,我先把他们送到城里,明天就动身到莫斯科去。 罗巴辛:对了……我想教授们一定还没有开讲呢,他们专等着你呢。 特罗费莫夫:这没有你的事。 罗巴辛:你在大学待了多少年了? 特罗费莫夫:找点新鲜的玩笑好不好?这一套都老掉了牙了。(找他的套鞋)你听着,我想咱们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所以让我临别给你进一点忠告吧;不要老这么指手画脚的,改改这种飞扬浮躁的毛病。我还要请你注意,什么盖别墅呀,什么希望将来有一天住别墅的市民都每人耕种一块土地呀,这一类的话呀,也一样叫作飞扬浮躁。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你;你的手指头细长、敏锐,很像艺术家的手,你的灵魂也是柔和、敏锐的…… 罗巴辛:(把他抱住)再见了,我的亲爱的,我谢谢你的一切。如果你需要盘川钱用,就从我这儿拿点去,别不好意思。 特罗费莫夫:为什么呢?我用不着。 罗巴辛:可是你一个钱也没有哇。 特罗费莫夫:我有,谢谢你吧。我翻译了一篇东西,得了一笔钱。这不是,就在我这口袋里呢。(焦急不安的声音)我的套鞋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啊。 瓦里雅:(在敞开着的门外)在这儿了。把你这个脏东西拿去吧!(往舞台上抛出一双套鞋来) 特罗费莫夫: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呀,瓦里雅?唉!……可这不是我的呀! 罗巴辛:我在春天种了两千亩罂粟,结果现在净赚了四万卢布。那些罂粟开起花来的时候,嘿,真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呀!我就这么赚了四万,所以,如果我想借给你一点钱,那是因为我能匀得出来。你又何必拿架子呢?我是一个庄稼人……所以才老老实实跟你提的。 特罗费莫夫:你的父亲是一个农民,我的父亲是一个药剂师,这中间找不出一点什么关系来。 罗巴辛掏出钱包来。 收起来,收起来……你即或给我二十万,我也不收。我是一个自由人。你们这一类人的呀,无论是穷的、富的,在你们眼里看成那么重要的、那么珍贵的东西,在我也不过像随风飘荡的柳絮那么无足轻重。我用不着你们,我瞧不起你们,我觉得自己坚强而骄傲。人类是朝着最高的真理前进的,是朝着人间还没有达到的一个最大的幸福前进的。而我呢,我就站在最前列。 罗巴辛:你能够达到那个目的吗? 特罗费莫夫:我会达到的。 停顿。 我自己会达到的。即或不然,我也会给别人领出一条可以遵循的道路。 传来远处斧子砍伐树木的声音。 罗巴辛:好了,再见吧,老朋友。是该动身的时候了。我们白站在这儿彼此吹嘘,实际生活可是一句也不理会我们的,它照旧像水一样地往前流啊!我只有在工作得很久而还不停歇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精神轻快,也才觉得自己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可是,我的老朋友,你看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的人,咱们俄国可有多少哇……不过,说到究竟,这也没有关系,反正事业的进行,也不靠着他们。据说列昂尼德谋到了一个位置,要进银行做事去了,一年有六千卢布……不过我想他干不长的,他太懒惰了。 安尼雅:(出现在门口)妈妈请你在她没走以前,先不要叫人砍园子里的树木。 特罗费莫夫:说真的,你这也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啊…… 他由前室下。 罗巴辛:我就去叫他们打住,我就去……这些人够多么蠢啊! (随特罗费莫夫下) 安尼雅: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吗? 雅沙:我是今天早晨把上边的吩咐交代下去的。一定送走了。 安尼雅:(向横穿着大厅的叶比霍多夫)谢苗·潘捷列耶维奇,请你去看一看,他们到底把费尔斯送进了医院没有。 雅沙:(生气)我今天早晨已经告诉叶戈尔了。再这么十遍二十遍地问,又有什么用呢? 叶比霍多夫:要照我的意思看,这位上了百岁的费尔斯,简直不值得再修理了,也该是他赶快去见见祖先的时候了。我可只有羡慕他的呀。(把一只手提衣箱放在一个帽盒上,把帽盒压扁了)你们看,是不是!我早就料到准有这么一手!(下) 雅沙:(揶揄地)这个“二十二个不幸”啊! 瓦里雅:(在门外)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吗? 安尼雅:送去了。 瓦里雅: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写给大夫的信带去呢? 安尼雅:这得马上送去。(下) 瓦里雅:(在邻室)雅沙在哪儿啦?告诉他,他的母亲向他告别来了。 雅沙:(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就是再有耐性的人,也都受不了啊! 杜尼亚莎一直在忙着整理行李;现在台上只剩下雅沙一个人了,她就走到他的跟前。 杜尼亚莎:你总可以只看我一眼吧,雅沙?你就要走了……你就要离开我了。(哭着扑上去,搂住雅沙的脖子) 雅沙:这值得哭吗?(喝香槟酒)六天以后,我就又回巴黎去了。明天我们坐上快车,呼地一走,咱们就算是永别了!这简直叫人都不会相信啊。Vive la France!……此地对我太不合适。我在这儿活不下去。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待了。周围这种野蛮情形,我可实在看够了;再也看不下去了。(又喝香槟酒)干吗哭呢?留神着点自己的体面,那你就不会哭了。 杜尼亚莎:(照着她的小手镜往脸上搽粉)到了巴黎给我写封信来。我爱了你一场,雅沙,多么爱你啊。我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人啊,雅沙! 雅沙:有人来了。(低唱着,忙去整理那些手提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加耶夫、安尼雅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同上。 加耶夫:该是走的时候了。没有几分钟了。(盯着雅沙)是谁浑身这么一股咸青鱼味?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再待十分钟,我们可就得上马车了。(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再见了,亲爱的老房子。再见了,老人家!等这个冬天过去,新春一到,你可就不会存在了,人家就已经把你拆掉了。唉,这几面墙啊,你们当初可看见过多少的沧桑啊!(狂热地吻她的女儿)我的宝贝,你的脸上怎么这样发着光彩?你的眼睛闪亮得像是一对金刚石似的,你是满意了吧,很满意,是吗? 安尼雅:非常满意。我们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妈妈! 加耶夫:(愉快地)真的,现在一切倒都觉着好得多了。樱桃园没有卖出去以前,我们心里都很烦恼,很痛苦,可等到后来,等到问题干脆一决定,再也无可挽救了,大家却都镇定下来了,又都觉得高兴起来了……你看,我现在是一个银行职员了,也可以说是一个金融家了……红球进中兜!而你呢,柳芙,无论你怎么说,也比以前的神色好看得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是啊!我的心思平静多了,这倒很是实话。 加耶夫帮着她穿好了外套,戴上帽子。 现在我夜里睡觉也踏实了。雅沙,把我的东西都搬出去,到时候了。(向安尼雅)我的孩子,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的。我到巴黎去,就用你亚罗斯拉夫尔的外婆送给我们买回地产的那笔钱,在那儿过日子……求上帝保佑你的外婆吧!我只怕这点钱经不了多久啊。 安尼雅:妈妈,你可早一点、早一点回来呀,记住了吗?我要好好预备功课,等我毕了业,做了事,我就可以帮助你了。我们将来在一块儿读各种各样的书,你愿意吗,妈妈?(吻她母亲的手)我们将来要在漫长的秋夜里,读上一堆一堆的书,那个时候,会有一个又新又美的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的……(冥想)你可要回来呀,妈妈!……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要回来的,我的心肝。(拥抱她的女儿) 罗巴辛上,夏洛蒂轻声地唱着。 加耶夫:好快活的夏洛蒂呀,她居然唱起来了。 夏洛蒂:(抱起一个包袱,像是抱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似的)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呀,我的小宝贝…… 听见婴儿的哭声:呜啊,呜啊!…… 别哭啦,我的乖宝贝,睡吧,我的亲爱的宝贝。 呜啊……呜啊…… 你可哭得把你妈妈烦死了!(把包袱抛在地上)我求你们再给我一个职业吧!我没有工作是过不下去的。 罗巴辛:夏洛蒂·伊凡诺夫娜,我们一定会给你找点工作的,你放心吧。 加耶夫:个个都离开我们了。瓦里雅也要走了!我们现在成了多余的人了。 夏洛蒂:我在城里没有地方住,所以我不得不走啦……(低哼着歌子)反正怎么也是一样啊!…… 皮希克上。 罗巴辛:大自然的杰作来了! 皮希克:(喘息着)哎呀!让我先喘过点气儿来吧!……我可完啦!……我的高贵的朋友们!……给我一杯水喝吧! 加耶夫:我敢打赌,他又是来借钱的。谢谢吧,我可情愿失陪了。(下) 皮希克:我又多少日子没有到你们家来了,我的非常美丽的太太……(向罗巴辛)你在这儿啦?……遇着你。我真高兴呀!……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啊……拿去吧……(把钱递给罗巴辛)四百卢布,我还欠你八百四十…… 罗巴辛:(诧异,耸肩)这简直像是做梦啊!……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皮希克:等一会儿……我热……这是一桩顶特别的意外呀!有几个英国人,跑到我的地里来,发现我那里有一种白胶泥。(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儿我还带了四百来,还给你的,我的美丽的、非常非常美丽的夫人。(把钱交给她)其余的等下次吧。(喝了一杯水)就在刚才,火车上还有一个青年跟我说呢,他说,有那么一位……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劝我们都从房顶往下跳,“跳吧,”他说,“一跳就什么都了结了。”(惊诧的神色)你就看看这个!……再来点水吧! 罗巴辛:这些英国人是干什么的? 皮希克:我把出白胶泥的那块地皮,租给了他们二十四年……可是,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得赶快走,我还得到斯诺伊科夫家,到卡尔丹莫诺夫家……我到处欠的都是钱啊……(喝水)再见啦,我星期四再来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们正往城里搬家,明天我就要到外国去了。 皮希克:怎么!(吃惊)为什么要搬进城里去呀!我说的呢,这些家具……这些手提箱……可是呢,这也算不了什么。(忍着泪)这也算不了什么……那些个英国人啊……真是绝顶聪明的人哪……也算不了什么,快活着点吧……上帝保佑你们吧……这也算不了什么。世上没有没个了局的事情,什么都得有个完结。(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的手)等到有一天,你听说我也完结了的时候,就请你想念我这个……这匹老马一下吧,说上一句:“从前有过那么一个叫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的……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今天天气可真好哇……可真是的……(极感动地走出去,但是马上又折回来,站在门口)我的女儿达申卡。叫我带话问你好。(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现在可该走了。临走的时候,我有两件心事放不下:第一样是生着病的费尔斯。(看看自己的表)我们只有五分钟了…… 安尼雅:费尔斯已经送进医院去了,妈妈。是雅沙今天早晨送去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第二样叫我焦心的,是瓦里雅。她一向是一大早就起来,成天不停地工作惯了的,现在一闲下来,她可就成了失了水的鱼了。她瘦下来了,脸色也苍白了,又总是哭哭啼啼的,这个可怜的孩子啊…… 停顿。 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老是希望着……希望能看见她嫁给你,这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而据情形看呢,你也确实想要结婚。(向安尼雅耳语了几句;安尼雅向夏洛蒂点头示意,她们两个人都走出去)她爱你,你也喜欢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两个人总是你躲着我、我躲着你的呢?我真不明白。 罗巴辛:跟你说老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也是真奇怪……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不然的话,我倒愿意马上就办……一下子办了,也就算啦。不过要不是你这么说,我总觉得永远也不能向她求婚似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好极啦。这也不过是一分钟的事啊。我马上就去把她叫来…… 罗巴辛:这里刚好有香槟酒。(看看那几只杯子)空了,也不知道是谁都给喝光了。(雅沙咳嗽)这真像俗语所说的,一口就吞得精光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精神抖擞地)好极了!我们大家全躲开……Allez ,雅沙。我去叫她去……(站在门口)瓦里雅,把事情放下。到这儿来。来呀!(下。雅沙随下) 罗巴辛:(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嗯…… 停顿。 门外传来一个强压下去的笑声和咕噜噜的耳语声;最后,瓦里雅上。 瓦里雅:(检点着行李)奇怪呀,我怎么找也找不着啦…… 罗巴辛:你找什么? 瓦里雅:是我自己打的行李,可是我就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停顿。 罗巴辛:瓦尔瓦拉·米哈伊洛夫娜,你呢,你可上哪儿去呢? 瓦里雅:我吗?我要到拉古林家去……他们请妥了我,替他们料理家务,当个管家一类的。 罗巴辛:是在雅什涅沃吧?离这里大概有七十里的样子。 停顿。 这么说,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就算是结束了…… 瓦里雅:(查看着行李)到底弄到哪儿去了呢?也许是我把它放在大箱子里去了?……是的,这里的生活,现在就算是结束了……不会再有了…… 罗巴辛:我马上就要到哈尔科夫去……跟他们搭一班车。我有很多的事情得料理,我把叶比霍多夫留在这儿,照管着这片产业……我把他雇用下来了。 瓦里雅:噢! 罗巴辛:去年这个时候,已经下雪了,这你也许还记得。可是现在呢,你看,天气又晴朗,到处又都是太阳。只是稍许冷了一点……已经降到零下三度了。 瓦里雅:我没有寒暑表。 停顿。 而且寒暑表也破了…… 停顿。 门外院子里的人声:“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 罗巴辛:(好像老早就只盼望有人这么一叫似的)我就来!(急急忙忙下) 瓦里雅坐在地板上,把头伏在衣服包裹上,轻声地啜泣。门开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怎么? 停顿。 那,就走吧! 瓦里雅:(不再哭,擦了擦眼泪)是的,到时候了,妈妈。只要误不了火车,我今天总会赶到拉古林家去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走向门口)安尼雅!快穿好衣裳吧。 安尼雅上,加耶夫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随上。加耶夫穿着一件带风帽的厚外衣。仆人们和车夫们都进来。叶比霍多夫忙着照料行李。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安尼雅:(愉快地)走了! 加耶夫:朋友们,我的亲爱的、尊贵的朋友们,现在我就要跟这所房子永别了,还能再叫我闭口沉默吗?还能再叫我把此刻涨满了我的心灵的情绪,忍住不向你们说一说吗?…… 安尼雅:(恳求地)舅舅! 瓦里雅:亲爱的舅舅,算了吧! 加耶夫:(凄凉的声音)打“达布”进中兜……我不说话就是了。特罗费莫夫上,罗巴辛随后上。 特罗费莫夫:喂,朋友们,得动身了。 罗巴辛:叶比霍多夫,我的大衣。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得在这儿再坐一分钟。这座房子里的墙和天花板,我觉得都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似的,现在我却这么依依不舍地、如饥似渴地要多看看它们啊…… 加耶夫:我记得,有一回,我才六岁,正赶上复活节的星期日,我坐在这个窗台上,望着父亲出门,到礼拜堂去……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东西都搬出去了吗? 罗巴辛:我想是的。(穿着大衣,向叶比霍多夫)要多加小心,叶比霍多夫,什么事情都得有个条理。 叶比霍多夫:(沙哑的声音)都交给我好啦,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放心吧。 罗巴辛:你的嗓子怎么啦? 叶比霍多夫:我刚喝了点儿水,这一定是吞下什么东西去了。 雅沙:(鄙视地)多下流!……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们走啦,这座房子里可连一个人影都不留了。 罗巴辛:是呀,非得到明年春天…… 瓦里雅从衣服包裹里突然抽出一把伞,举起来好像要打人似的;罗巴辛做出一个自卫的手势。 瓦里雅:看你这是做什么?我连想都没有那么想过。 特罗费莫夫:朋友们,上马车吧……该是动身的时候了,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 瓦里雅:彼嘉,你的套鞋在这儿,就在那个手提箱旁边。(忍着眼泪)多么旧、多么脏啊!…… 特罗费莫夫:(穿上套鞋)咱们走吧,动身啦!…… 加耶夫:(心里感触很深,但是又怕哭出来)火车……火车站……打红球“达布”进中兜;白球绕回来“达布列特”进角兜……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走吧! 罗巴辛:人都齐了吗?那边没有留下人吧?(锁上左边的房门)这间屋子里堆了许多东西,得把它锁起来。走吧!…… 安尼雅:永别了,我的房子!永别了,我的旧生活! 特罗费莫夫:万岁,新生活!(和安尼雅下) 瓦里雅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慢慢地下去。雅沙和牵着一只小狗的夏洛蒂退下。 罗巴辛:那么,明年春天再见吧。出去吧,诸位……再见啦!……(下) 只有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加耶夫还没有走。他们好像老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似的,同时扑到对方的怀里,抱着对方的脖子,抑制着哭声,轻轻地啜泣,生怕被人听见。 加耶夫:(在绝望中)我的妹妹啊!我的妹妹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啊,我的亲爱的、甜蜜的、美丽的樱桃园啊!……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啊!永别了,永别了!…… 安尼雅:(在外边兴高采烈地呼唤着)妈妈!…… 特罗费莫夫的声音:(愉快地,活泼地)“呜——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再把这几面墙、这几扇窗子最后看一眼吧……我那去世的母亲。从前总是喜欢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的…… 加耶夫: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呀! 安尼雅的声音:“妈妈!……” 特罗费莫夫的声音:“呜——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们来了…… 他们都下去了,舞台上空无一人。只听见外边一道道的门在陆续下锁的声音,接着,马车赶着走远的声音。一片寂静。在这种寂静中,响起斧子砍到树上的沉闷的声音,凄凉、悲怆。 传来脚步声。费尔斯出现在右边门口。他依然穿着那件燕尾服,白背心,可是脚下拖着拖鞋。他病了。 费尔斯:(走到左边门口,转一转门扭)锁了,他们都走了……(坐在长沙发上)他们都把我忘了……这没有关系……我就坐在这儿等好了。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一定又忘了穿皮大衣,准是穿他那件薄外套走的……(叹了一口气,挂念地)这都是我没有照顾到啊!……年轻的嫩小子啊!(又咕噜了一些叫人听不清楚的话)生命过去得真快啊,就好像我从来还没有活过一天儿似的……(躺下)我要躺下……你怎么身上一点力量都没有啦!什么都完了,都完了……哎,你呀,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 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琴弦绷断似的声音,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又是一片寂静。打破这个静寂的,只有园子的远处,斧子在砍伐树木的声音。 ——幕落
  1. ◎“二十二”表示极多的意思。——译者?
  2. ◎法国滨海阿尔卑斯省的游览胜地,在地中海海边。——译者?
  3. ◎台球(弹子)的打法:自己的球射击对方的红球先撞台边,再折回进兜,叫作“达布”(double)或称两分;自己的球先撞台边,撞回再射击对方红球进兜,叫作“达布列特”(doublette)或称五分。——译者?
  4. ◎原文是“毁了我的大车和它的四个轮子……”是俄国俗语:大车是农民的全部财产,车毁了就一无所有了。——译者?
  5. ◎永久的学生即留级生的意思。——译者?
  6. ◎意大利语:空中飞人。——译者?
  7. ◎拉丁语:别的事情先不讲。——译者?
  8. ◎亨利·托马斯·巴克尔(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著有《文明史》。当时俄国的一般知识分子,认为读过《文明史》是有学问的标志。这里作者是要刻画:叶比霍多夫是一个愚蠢但尚有理想的人,正和聪明而无理想的罗巴辛成一个对比。——译者?
  9. ◎采自俄国诗人纳德生(1862—1887)的诗。——译者?
  10. ◎法语:小姐。——译者?
  11. ◎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这里罗巴辛成心支吾其词,以表示拒绝。他把奥菲利娅的名字,错读为奥赫梅里雅,说明他时常去看通俗戏,这是他从通俗剧场里学来的,不是从书本子上读到的。按这个字是由oxMeπeть(醉了)变来的。——译者?
  12. ◎哈姆莱特向奥菲利娅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他已经不爱她了。——译者?
  13. ◎莫斯科外文出版社法文本的译文和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1950年俄文版《契诃夫全集》第3卷的原文,均作:“……你难道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吗?……占有活的灵魂啊!可这就把你们全给腐蚀了,无论是过去这样生活过的人,或者是他们现在的子孙,无论是你的母亲,是你,还是你的舅舅,都被腐蚀得不再察觉到自己是在借债度日,是在靠剥削别人而生活,是在依靠那些你们只让他们走到前室的人们而生活……我们至少落后了两百年……”这是被沙皇审查机关删掉的原稿。——译者?
  14. ◎莫斯科外文出版社法文本译作:“……每逢冬天一到,我就饥饿,病弱,焦虑,贫穷得像一个乞丐……”——译者?
  15. ◎法国十八世纪的一种轻快、活泼的交际舞,由两对舞伴对舞,又称四方舞;十九世纪盛行于欧洲各国。——译者?
  16. ◎法语:成对地散步!——译者?
  17. ◎法语:转大圈,摇摆!——译者?
  18. ◎法语:骑士们跪下,谢谢你们的贵妇!——译者?
  19. ◎卡里古拉是罗马的暴君,生于公元后十二年,执政五年(37—41),非常残酷。他希望全国人民只长一个头,好由他一下把人民杀光。他又把他的一匹马封为元老院的参政。他常说:“让他们恨我吧,但是得怕我!”后被舍里阿斯所杀。——译者?
  20. ◎列兹金卡舞曲是一种四分之一拍的高加索舞曲,很轻快。因格林卡的作曲和安东·鲁宾斯坦的歌剧《恶魔》而风行一时。——译者?
  21. ◎德语:一,二,三。——译者?
  22. ◎这里,人声所说的不是正确的俄语,是夏洛蒂成心开玩笑的。演出的时候,这句话也要说得洋腔一些。——译者?
  23. ◎德语:好人唱出的高调不见得全顺耳!——译者?
  24. ◎法语:法兰西万岁!——译者?
  25. ◎法语:走开。——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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